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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港島西的最後一晚

我住在港島西的最後一晚

今晚,會是我住在港島西的最後一晚。

活了三十四年,家搬過那麼三數次,來來去去,還是留在這區。般咸道為我的童年拉下背景布幕,皇后大道西往第二街的那段正街斜路,給我磨光磨滑;從銅鑼灣渣甸坊往西環的紅色小巴由五元坐到十蚊,「正街有落吖唔該」,大概就是我跟陌生人說得最多的同一句話。

長居一區,就好像要跟她談一場戀愛;要是你夠愛她,就連對方的皮紋肌理都想了解清楚。我的是盲婚啞嫁,從媽媽的肚子爬出來,還來不及發現自己原來身處堅道的那打素醫院。自此之後,人生中的大小事,幾乎都在西區進行。返學打波追女仔、拍拖食飯買漫畫,都有港島西的街道作背景;連第一份正式工作 - 於《新報》當體育記者,報館都在西環。如此環境下,我怎能不把這區摸得徹徹底底?

一個男人,很多事情要到三十歲後才能稍為領會它一點。小時候我曾經討厭住在西營盤:沒有地鐵,難以準確掌握時間;巴士站人多,十八號十號站站停成個世紀都未出到銅鑼灣;紅Van長期等客滿,搵槍指住個司機都唔願開車。斜路多,已經眼瞓到死啦仲要我爬東/西邊街條死人長命斜;想由電車路上高街?是那種搭車太近行又會出汗的尷尬距離。購物亦不見得方便,只有老舖小商店商場仔,麥當奴都無間。(真的,中一那年麥記於石塘咀開設整區第一間分店,對我而言是件不遜於西隧通車的大事)

當然,那時的我還未成熟得可以體會距離的可愛。新居位於港鐵站上蓋,樓下就是大型商場,基本上不用離開亦可滿足生活一切所需;說方便很方便,同時把生活空間犧牲掉卻也很令人頭痛 - 我需要的生活空間不是酒店式住客大堂或是過萬呎會所,而是那短短的距離 - 例如跟朋友家人坐小巴時說說閒話的那麼一點點。童年時坐渡海小輪,把手上的富豪雪糕連脆筒吃過清光卻還沒有到岸;如今卻剛坐下不久尖沙咀鐘樓已近在眼前,還未談情就要分手;海港變窄,連跟情人聊個天都來不及。

數天前走到高街,想吃一碗英記叉腩河加淨雙炸才上班,發現它又極有性格地無開門,算了;轉身離開之際,怎麼正街上建了一條行人電梯?不過是兩個月沒有來吧?回想童年時祖母拖著我在這條大斜路走上走落買餸,走得累了不禁會想:「有條電梯就好啦」;三十年後它建成了,卻是與西營盤老區風味那麼的格格不入,像頭怪獸。我竟傻得站在路口以瞻仰遺容的目光看了好一會。若沒有察覺面龐沾了那一點眼淚,大概我就不會知道,自己有多麼愛這個成長地;盲婚啞嫁,到頭來成了一生摰愛。

雖然,妳早已不是我們初相識時的模樣了:英記由大排擋搬了入舖、正街再沒有小販擺檔,給食環署清理得整齊、裕德書局由西邊街搬到薄扶林道後還是結業了、西區公園易名中山紀念公園、瘋人院裝修得漂亮再沒法入內探險、對面的「佐治」籃球場成了港鐵地盤;水街斜路再沒有美味的桑寄生蛋茶、街口近第三街一段中午時份也不見燒賣糯米飯炸魚旦車仔檔擺賣、觀龍樓下容不下排檔;波記變了、源記不那麼矜貴了、新中華沒有了、福星戲院拆掉了、均益樓下的排骨麵搬舖後味道差了、森記真光統統都做不住了;現在的妳,「受惠」於港鐵項目化身「潮」區四處是地盤,海景豪宅一幢接一幢地蓋,連鎖快餐店一間接一間地開;藥房跟化妝品店、手提電話網絡供應商,一家不少。

但無論如何,妳還是妳,慶幸我仍在妳身上找到獨有的老香港風情:戰前建的五層高唐樓、略帶殖民地時代色彩的建築,還有屹立不倒的國光書局和新生玩具店。我就是愛妳那點點的麻煩,老是要我走一大段斜路的小姐脾氣;我愛妳的人口老化、我愛晚上在興漢道散步的那種寧靜、我愛黃昏時的山道那獨有的一抺蒼涼。最重要的,是只有妳能滿載我活了三十四年那所有片段。

我知道、我是知道的,妳不會為我停留。總有一天,妳會變成一個我完全認不得的模樣,就如其他了無性格的城市一樣,我清楚明白;只希望妳會相信我的離開不過是暫時,充其量是場不帶感情、純粹解決(住屋/工作)需要的一夜情,連情婦都算不上,我和妳之間存在的那些,才是戀愛;當我的薪金足以支付妳因港鐵概念而瘋狂上升的樓價/租金那天,我一定會回來。因為,妳載滿了我的回憶,妳是我的一切。

會考時有讀過「唐山大地震」嗎?回想書中首句,我不敢說西營盤屬於我,但我卻徹頭徹尾感受到自己屬於西營盤。它從血液進入我的循環系統繼而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相信我,我終有天會回來,只望妳別離我太早。

23/11/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