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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夢想破滅的兩部小說

關於夢想破滅的兩部小說

原文刊於此

文:阮釋然

儘管出生背景各有不同,但每人多多少少總有夢。有些夢比別的夢更痴;有些夢可能由始至終也沒有實現的可能,更可怕的是,有些時候你無從分辨腦海所想所要的,是幻象,還是現實。當人們談論「美夢幻滅」這個主題,第一本想起的小說通常是美國作家F. Scott Fitzgerald最為人熟悉的The Great Gatsby:一個講述美國夢幻滅的愛情故事。然而在北歐讀書期間,我接觸到一本鮮為人知的小說,一本我認為比The Great Gatsby更能道出其中真諦,一本香港,甚至其他亞洲讀者都可能感到非常陌生的小說:丹麥作家Jens Peter Jacobsen 臨終前五年(1880)完成的最後一部著作──Niels Lyhne。

比之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早近一世紀前,與Fitzgerald一樣英年早逝的Jacobsen已在小說中寫下經典一句,一句堪稱與Jean-Paul Sartre有關「人類存在的荒謬與虛無」齊名的句子:”There is no God and the human being is His prophet”。承接著Scandinavian Literature 歷史中著名的Modern Breakthrough (1860-1890),這本書討論的主題駁雜宏大,如愛情,婚姻,宗教,信念,現實與幻想等等。有別於The Great Gatsby單一的故事結構:關於痴心軍官明明確確的追尋人生唯一最愛(也是錯愛)的Daisy,Niels Lyhne卻是有關一個男孩由嬰兒到老年期間一生經歷的希望與失望。

主角Niels彷彿由出世前已命定要承受這種敏感的思考的折磨:雙親極端不同的世界觀──母親極端的浪漫主義和父親的唯物寫實主義也令Niels精神上長期極度痛苦;個人理想方面,他夢想成為一位偉大的詩人,卻始終鬱鬱不得志。

六個女人,六次愛情美夢幻滅。當中有年紀比他大卻高挑美麗的姑姑,有好友的愛妻,有萍水相逢的歌女,有比她年輕許多的少女,有性格爽朗的寡婦……然而,每個女人都在與之相愛期間分別以不同的理由和手段拒絕Niels。

當中除了對追尋完美愛情的夢的掙扎外,主人翁也徘徊在無神論和基督教之抉擇中。一言以蔽之,不同的概念在他的腦海裡爭鬥一生,中間愛上,被拒,愛上,再被拒,父親死了,然後母親死了,摯友死了,終於結婚,妻子病死了,兒子死了……周而復始的重複又重複,像Sisyphus推石頭的故事一樣,了了無期,唯一不同的是:他最後孤獨的離開世間。他拒絕醫生的建議:請牧師相伴離世。以下記醫生精彩而發人深思的一段話:

“This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e; I’m alive and healthy. Don’t lie there and torture yourself with your IDEA. People who are about to die don’t have ideas, and the ones they do have don’t matter at all. Ideas are good only for living; life is where they serve their purpose. Will it help a single human being if die with one idea instead of another? ”

不同他的妻子,在臨死前突然因為害怕虛無和孤寂而信教了,Niels由始至終也堅持無神論。在我看來,也許他已經不再為有神無神的立場而堅持,而是感情上不甘心之前所受的苦難因死前信念的放棄而變得毫無價值。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是”If I were God, I would much rather bless the one who does not change his mind at the end.” 它令我想起英國著名詩人John Milton無韻史詩Paradise Lost裡面那個決意反抗上帝的撒旦,一個從頭到尾不服從強權的outcast;Camus小說The Outsider裡寧死不屈的outsider。

語言運用方面,這本帶有自然主義的命定觀點和達爾文進化論的遺傳色彩的小說,出奇地以大量花俏的形容詞(flowery language),華美詩化的語言(poetic language)寫成,有別於傳統寫實主義作家那故作冷漠無情的筆調。有著名評論家(如丹麥評論家Georg Brandes)曾經批評他的語言風格,認為這種不嚴謹,支離破碎的故事結構,和過分華麗誇張的辭藻會令討論的焦點變得不集中, 變得” inconclusive”。那一刻,我腦海突然想起另一位華文作家的寫作態度──同樣不理會社會中鬧得烈烈轟轟的意識形態,國家大事的鬥爭。也許他與張愛玲有著相同的美學觀,如才女所道,「以被人看做過於華靡的描寫,去樹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自己的文章) Jacobsen寫作最關心的核心由始至終都是『夢』。據統計,”Drøm”是其中一個他創作使用的最多的字。

單純比較兩本書的人物心態,The Great Gatsby的男主角其實是知道Daisy那一把所謂誘惑人心的聲線發出的是「金錢的聲音」,可見他並非在愛情中完全麻木。然而,他為Daisy所做的一切都是義無反悔,心甘情願,包括頂包殺人的罪名──甚至最後獻上他的生命。他是一個愛情的悲劇英雄,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標。因此,Gatsby的死亡儘管同樣令人深感世間的不公平和無奈,現實的殘酷和美夢的脆弱,但背後有種樂觀的覺悟。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並不受現實裡醜陋面的影響,而義無反顧的堅持,正是作者想傳達的理念之一,也是他一生的寫照。The Great Gatbsy正好完於一句:”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相反,Niels知否自己最愛的女人是誰?他的夢不比Gatsby的夢,後者的夢儘管是幻想,但他至少依然甘心的把它視為人生終極的目標,像錨一樣固定他存在的意義;前者卻始終弄不清真真假假,是大海裡的一株樹,在無根的茫茫的汪洋中,飄流的木,一直等着腐爛。他的夢是散光的,灰的,沉沉的陳塵,從頭到尾也說服不了自己去自欺一個生存的理由。世界上前者的人比後者多。

讀完這本書的感覺像已過一輩子似的,人生如夢,回想自己現在的人生到底在做什麼?會否正在追求的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自我的幻想?心中不期然滋長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主角不可避免的命運早晚會降臨到我身上:畢竟每個人一生會經歷到的核心事件大抵也無所幾差,分別只是早還是晚,長還是短,疊在一起還是分散出現。對我而言,比起The Great Gatsby較簡單的失落的愛情夢,Niels Lyhne的失落是全方位的,多維度的(multi-dimensional)絕望。不停的抉擇,它裡面的哀傷和遺憾深深地刺痛了我。

當然,以上只是隨心而發,不成系統的簡單比較。但對於「幻滅夢醒」這個題材有興趣的朋友,Niels Lyhne會是你的另一個選擇。有時間不妨找來讀讀。順帶一提,此書好像還沒有中文譯本,看來要勤力翻翻字典了。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