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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社區 見同屋 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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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誇張,沒有六樓這個單位,也就沒有我了。在這房子住下足足八年,真的説短並不短。對人對事,愛憎迎拒甚麼都好,既然大家共處一室,其實也都盡收眼底了。有幾多今日的我打倒昨天的我,自己當然可以假裝不見,但在六 樓裡不會有太多秘密呢。

社區

認識一個人有好多層。所謂「六樓」,難道不就是這種沒目的偶然生成的名字嗎?甚麼時候開始叫油麻地上海。例如我對樓下那些街坊的認識,相比對於街頭匆匆而過的陌生人的,一定多出許多。至少,八年來早上大家同坐附近的茶餐廳,別個臉又在另一間麵店相遇,縱然不是推心置腹,但日積月累的言行舉止,或各自的身份背景,卻是有基本了解的。但這種關係又是很微妙。

譬如我樓下的黑道大哥,看見我這個示威常客兼書呆子,說話時總會客客氣氣,像是少幾句粗話;而我又會調節一番,故作豪邁,少談之乎者也。有時,是我問他們油麻地江湖的現狀和歷史,倒過來,他們也會撩我談政治和時事。 在這個幾條街構成的小社區中,天天撞口撞面,日子久了,我漸漸認識,他們平日的作風跟我銀幕所見的黑社會角色,到底是多麼的不同。然而,自己也不時在想, 黑道大哥又會怎樣「理解」我們這類人呢? 在一次偶然的送贈下,我終於找到答案。

話説,社團也會定期開會。有時,他們會準備定一大煲的足料老火湯,給與會的兄弟們暖胃。有一次,他們飲剩了很多,剛巧經過茶餐廳的大佬M問我:「喂,阿 輝,我地飲剩好多碗湯,你地要唔要?可以攞番去你地公司俾你地D兄弟飲!」我頓時呆了呆,原來在他這位老大M心目中,我們這些社運人仕,其實一如他們的字 頭和社團,所以才有了「可以攞番去你地公司俾你地D兄弟飲」如此繪聲繪形的説話。這又讓我記憶起,另一位大佬H有次開玩笑,說「下次包圍警署,一定要call埋你地!嘩,我係電視新聞見到,你地吹雞能力咁勁,動不動一萬幾千人包圍政 總,差佬都無你地符,真係勁揪夠做!」是的,動員和吹雞,在H眼中,原來並無很大區別。 這種關係很是微妙。

因為背景的不同,一方面大家都有點節制,不像在好友面前般可以展現自我個性,但在這份差異裡頭,我又可以如此這般的看見另一個自己,正如他也能夠在我的言談中聽到了另一個自己。

同屋

在這個斗室最好的時光,是交談之中所得到的啟發和樂趣。這個斗室,經常忘記日夜,有時是通宵直至明晨天空出現的第一道藍光,有時則是風和日麗已經渴著酒的悠揚下午。有陣子,我們幾乎可以從對方的文章中找回上一晚所説的話,而且長期傾談的結果,是對一個人的了解,仿佛到了熟能生巧的可怕地步,甚麼是死穴和強項,又甚麼令人興致勃勃或無可奉告,都很清楚。這種同步性,得來不易,是長期交談對話的結果。

其次,跟林輝談旅行,他就沒完沒了,由西藏到以色烈到天涯海角,都有説不完的話題見聞;跟Parnell談交通規劃,他就儼然運房局上身,滔滔不絕;至於周思中,他深深鍾情於鑽研環境生態和農業土地的現象和課題,以大自然作為思考方法,頗有一股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的況味。其實,以上三個範圍的東西,我所知甚少,因而傾訴起來總是獲益良多。這種差異之中的互補,又意味同步性之外的第二重意義。

但我最為難忘的傾談發生在一個下午。話說,我和一位同屋在一大清早各自讀了一本書,而且都是好書,頭腦思想頓時受到啟發震撼,一碰頭就急不及待,互相介紹 了各自所讀,更臉不紅的向對方朗讀了書中原文一次。及後,伴隨著酒精的刺激輔助,我們又一次深入的討論當中原文的思路,使理解變得更為豐富和深入。

其實,這最後一種對話最難尋獲,因它是創造性。換句話,這對話除了是朋友之間的共鳴和互補,更可以是創造。這同時是古希臘人對於哲學的註腳,在《古代哲學的 智慧》一書中,法國哲學史家作者皮埃爾•阿多(Pierre Hadot)寫道:「對話因此是私人化的:它針對某一特定的個人,符合他的各種可能性和需要。正如在農業方面,一顆種子需要長時間發芽和生長,人們需要多 次交談,以便知識在靈魂中發育。」

而在另一段落中書又精采地談到:「一場真正的對話之所以可能,當且僅當對話雙方都需要進行對話。由於對話伙伴在討論的每一步都有雙方之間新的一致,他們中 的一個就不會硬要另一個接受自己的真理。相反,對話教會他們自己相互設身處地,因此超越他們自己的觀點。」 說來有趣,雖云談話是最平凡不過的人類活動之一,但好的談話和談話伙伴卻是世間難求。

或許,真要總結的話,這八年的經歷所教會我的,恰恰是這最平凡不過, 也最難尋獲的人類活動,這只能是長期共同生活的意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