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市漫步者
火車從慕尼黑 (Munich) 出發，前往斯圖加特 (Stuttgart) 需要兩個小時。腦袋在途中進入了停滯的狀態，在回想著塞爾維亞邊境人員在不知道「香港」是甚麼地方的情況下「意外地」用手按在佩槍上，再把我趕上回布達佩斯的火車。和朋友相約在慕尼黑的日子，最後我「意外地」早了三天到達。既然幾天之內能發生了這麼多的意外，多兩天不多，乾脆讓這意外繼續發生下去。把心一橫，跳上火車，一路向西，向著未知的城市 — 斯圖加特進發。
一切好像來得太快。上了火車才在想，對斯圖加特的唯一認識其實只有一樣，就是該城市是黑格爾的出生地。也好，這樣反而貼近「意外」的原素。沒有甚麼期望，反正也不會跟黑格爾在城市中撞個正著。跟著一連串的「意外」走，就這樣決定。
灰色的天加上了白色的雪作為點綴，跟棕色的斯圖加特車站形成有趣的對比。步出車站，在這一半機會比率的情況下，任由「意外」帶領我向左面行，帶到他們面前。
經過條長長的樓梯，再向前行大約十多步，見到前方的大空地上一個又一個的帳篷，帳篷的前方盡是一些橫額，而旁邊的樹上，還有一間木屋。橫額上的文字都是德文，看不明白。 行多幾步，前面的這塊木板上寫著一句英文 “ There are always alternatives”，無數的疑問湧上心頭。意外的旅程突然變得意義非凡。接下來要做的，是要知道這裡發生甚麼事。繼續向前行，一定會見到人的。
有火的地方，就有人。幾個人在不遠處生火取暖。見到背著背包的我，臉上流露出一點驚訝。我也老實不客氣，在用簡單的德文打招呼後，便問他們這裡發生甚麼事。七個人之中，有兩位講的英語較為流利。其中一位把黑色手套握得很緊，說：「我們在抗爭，我們在等待。」也許是，聽到 “Resist” 這個字神經便被觸動。原來，這麼正在上演一場跟「保衛菜園村」差不多的抗爭事件，他們守衛的，正是這片「空地」—「宮廷花園」(Schlossgarten)。他們反對的，是一項名叫 「斯圖加特21」 (Stuttgart21) 的工程。
所謂「斯圖加特21」，是一項交通鐵路重組工程。文件上提到現時火車站將由「終點站」變成「地下貫穿式車站」，看上去好像沒有什麼問題，只是政府和大財團會賺到更多的錢而已。
問題是，工程的範圍遠遠不至火車站本身的大樓那麼簡單。車站旁的，上段提到的「宮廷花園」(Schlossgarten) 亦屬動工範圍。「宮廷花園」是斯圖加特市內重要的綠化帶 (看看地圖，斯圖加特的綠化帶小得很)，亦是當地市民最常去的綠化區。在當地市民心目中，這是一「公共領域」，不是政府和任何大財團互惠互利之下的資產。此外，工程所需，當局至少要在公園內砍掉近三百棵樹，粗略來看整個公園的樹會被砍去九成有多。有報告指出，工程會令地下水位下降，加上市內地質本身不穩定，工程將會影響公園不遠處的山上居民的生命安全。這些都成為當地人反對計劃的主要原因。
2008年10月11日進行了第一次示威行動，超過400人上街抗議「斯圖加特21」開工。組織「活在斯圖加特」(Leben in Stuttgart)，「德國環境及自然保育聯盟」(Bund fur Umwelt and Naturschutz Deutschland) 連同當地市民「佔領」宮廷花園，就是我當時身在的那個地方扎營，進行抗爭。環保組織 Robin Wood更佔領了4棵樹，在樹上建樹屋，阻止工人砍樹。
此後，抗爭者除了在公園內集會，在街上派發傳單之後，每個星期一便會發起一次示威 — 「星期一例行示威」 (Montagsdemonstationen)。每次都有數千人參加，發出抗爭的聲音。
奇蹟從來沒有出現過，當局在2010年7月30日開始準備工作，第一步便是清拆火車站北翼。抗爭者到場阻止，到了9月中旬，遊行人數已升至超過7萬人。
就在9月30日，當局決定進行最大規模的清場行動。除了巴登—符騰堡州之外，當局從巴伐利亞、黑森、北萊茵—西發里亞和萊茵—普法爾茲四個州調來警力，以水炮、催淚氣體、警棍和胡椒噴霧「協助清場」，導致超過400人受傷，其中2人失明，事件觸發次日超過10萬人示威。
現在我所身處的時空，正是整個抗爭行動的中期。人們仍在宮廷花園紮營，Robin Wood的成員在加固樹屋，並在樹與樹之間遊繩，拉起橫額以佔領更多的空間，防止當局砍樹。同一時間，抗爭者的意志，在我看來，已被動搖。
在場的七位抗爭者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我問他們斯圖加特的年青人沒有參與抗爭嗎？留著大鬍子的男子說2010年時都尚有一定人數的年青人參與抗爭，但到了現在，守著營地的只有他們，Robin Wood的成員，還有一兩個年青人。
「就在我們被水炮射擊的時候，有一大群年青人就在車站大樓對面的商場跟那些名牌『戰鬥』中，他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算他們知道了，他們也覺得與他們無關。」男子說著，再次把手上的手套握緊，眾人臉上都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失去年青人的支持，這場抗爭變得越來越無力與難捱。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們都知道沒有希望了，很多樹已經被砍掉，我們知道我們贏不了。」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在用德文說著，眼睛仿佛不能聚焦。留著大鬍子的男子在腦海中尋找英文詞彙，在給我翻譯，他希望他能翻譯出最貼近的意思。的確，經過這幾年的抗爭，除了拖慢了工程的進度和佔據了宮廷花園之外，工程根本沒有停止過，德國總理默克爾 (Merkel) 更表示：「歐洲政策不是按照街上有多少人示威而制定。」說得多堂皇，多霸氣。「但你們努力過，抗爭過。」我徐徐說出，他們點點頭，望著中間的火爐，若有所思。
天氣實在是太冷，大家在談事情的發展時都圍著那個火爐，而這個火爐的意義，斷不只是取暖這麼簡單。不少市民因為平時要上班或在家照顧子女，都不能來宮廷花園紮營，唯有帶來木條給在場的抗爭者，以示支持。在冬天，木條燒得很快，我們只有不停的加木條，火才能不停的燒著。這些木條和柴枝，就好比抗爭者的動力，快要絕望的時候，需要注入新的力量，動力。他們的動力，便是覺得「斯圖加特應該要更好，這城市，是屬於市民的。」
「我們會得到勝利的。」有一位從來沒有出過聲，站在火爐一旁的老婆婆突然以德文說道。眾人點頭示意，冷風吹來，又是一片沉默。
第二晚，正好是星期一。晚上6時我加入了「星期一例行示威」(Montagsdemonstationen)。到達宮廷花園和火車站中間的馬路時，粗略估算已有幾百人在場。前方一輛改裝貨車中，抗爭者正在用自製的樂器發出聲音，吸引其他市民或遊客的注意。人們高叫口號，反對「斯圖加特21」。在人群中，看不見多少個年青人。抗爭者都樂意給我拍照，並主動向我展示手上的抗爭物品。集會完結後，遊行隊伍由從西面進入車站，由南面離開，再在街上遊行。由隊先頭部隊位置向著隊尾逆線行走，竟然走了兩分鐘才走到隊尾。
回到宮廷花園，有幾位抗爭者在火爐前，守著營地。又跟他們聊天，內容無所不包，由康德的道德觀，去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再去到馬克思的理想國度。談納粹，現屆德國政府，中國崛起。最後題目又回到斯圖加特21。
後來，他們送給我一隻DVD，內容講述反「斯圖加特21」抗爭行動的發展經過。就在這時，我們的後方突然有一盞「孔明燈」除除升起，看來是Robin Wood的成員放的。我們都呆呆的望著它慢慢升到高空。也許，它會變成星星，守衛著斯圖加特。
後記：
四個月後由希臘去荷蘭，決定途中要去斯圖加特看一看。同一樣的火車站，不再落雪，取而代之的是和暖的太陽。宮廷花園內的帳篷、標語、樹屋、樹、火爐、木條，以至抗爭者，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是把宮廷花園圍起來的鐵欄，推土機和打摏機。鐵欄把所有抗爭者拒之在外、推土機把所有帶著抗爭意味的東西鏟平，打摏機則把抗爭者多年來的努力鑿穿。曾經，身為過客的我都想過也許抗爭會成功，也許宮廷花園得以保留，也許水炮車和推土機沒有開進宮廷花園。望著鐵欄，想起那一句：「但你們努力過，抗爭過。」
早前在「台灣服貿事件」中，見到防暴警察用水炮近距離噴射坐在地上的示威者，想起了斯圖加特的抗爭者跟我講的故事。當權者，以同一樣的暴力形式，以「防暴」的姿態對付示威者、抗爭者。要把見過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在思緒中重整，再寫多一次，作為一次文字記錄。抗爭的故事，從來都不會「過時」。世界各地，不同形式的抗爭仍在繼續。謹以此文，獻給抗爭過，和仍在抗爭的人們。
作者簡介：
城市漫步者
到了一個城市，拍了照便走並不是他那杯茶。這裡有一個喜歡在城市漫步，遊走的人。
現在的他，在香港遊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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