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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的徬徨 – 荷蘭病之三

前天突然收到炸彈:認識多年的中學同學要嫁了,而且是嫁到國外去。筆者和同學從沒有瓊瑤式的愛情故事,不過恭賀祝福過後,鼻子還是有一點酸。朋友找到好歸宿本應高興,不過自私點一想,下次回家,又少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算算手指,曾經熟悉的兒時玩伴,今天留在小城的己不到一半。外嫁的嫁了,留學的留下工作。我們這一代人,很多都成了四海為家的遊牧人。

有些旅居在外久了,索性紮根。有友人剛在美國置業,六千呎的三層洋房,前後花園,五廳五廁,不過百萬美金。同樣的價錢在澳門,只可以買到氹仔一個兩房單位,未連車位。配送無敵賭場全景,霓虹燈日夜猛閃;光害以外還附送每況愈下的空氣污染。同樣的價錢,美國市郊的清幽寧靜無可比擬。對他來說,澳門這個家匱乏的是一個基本的安身之所。

身邊亦有朋友嘗試過回流澳門。另一友人畢業於外國名校,學成後看見澳門經濟情況大好,決定回澳在一家金融機構工作,幾年內略有成績,十分風光。有次坐在他的跑車上兜風,談起他的去向,才知道原來他正準備放棄厚職回到外國進修,永遠地離開這個他曾經憧憬的家。幾年來在中資機構工作,錢是賺到了,精力卻沒機會用以施展抱負,只能虛耗於辦公室政治與阿謏奉承中。對他來說,這個家的狹隘之處,不在於物質,而在於職場道德,在於實現理想的機會。

同學外嫁的忐忑,兩位友人的考慮,我都無法置評,因為我自己是逃兵一員,畢業後便一直留在國外工作。於我來說,鄉愁並不只是一片葡國蠟腸或一口葡撻,還有兒時的單車徑和紅樹林,但每次回家都發覺這個小城變得越來越陌生。曾經熟悉的街景和老店無聲地消失,換來藥房和俗套的名店;寧靜的小街現在擠滿了遊客,四百年的古蹟被塗满了「到此一遊」。下次再回來,父母的頭髮又會花白一些,而這個小城仍然會屹立於珠江口,但成長的故鄉卻離我越來越遠。這種距離,不知道是因為我走遠了,還是因為我一直沒離開心中那個澳門而裹足不前。經濟發展前進是無可辯駁的道理,我們無能力以身驅去阻擋商賈們的推土機。我們渴求的,只是在澳門變成一個巨型主題公園之前,留一片澳人喘息的空間。

亦正因為旅居異鄉,人才更會思考自己的文化身份。但越思考便越模糊:甚麼是家?誰是澳門人?簡體字在商業考慮下慢慢驅逐了繁體字,如果自己的下一代連使用母語學習的權利都被剝奪,這個城市又算得上是自己的故鄉嗎?民族崛起,是不是等於要把十三億人的文化身份歸一,變成為十三億個相同的模辦?作為十三億人底下的四十萬極少數(四十,不是六十),這種彷惶無可言喻。我們這一代人像漲潮時的海沙,一個一個隨時代的海浪流走,獨立的文化身份被一點一點地沖刷稀釋,直至一天了無痕跡。家之於我們這種旅人是一個很敏感的慨念。我們常想,或許有一天想回家紮根時,會驚覺自己的故鄉己不復存在,只能漂泊於熟悉而陌生的城市間當過客。

後記:這篇文章寫在主場倒下之前,本作為《荷蘭病》系列其中一文。收到主場倒下消息的一刻,百感交集,那種懷緬與失落,似曾相識。家,又離我們遠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