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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的政治與自由的教育

仇恨的政治與自由的教育

(原刊於2015年1月11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此版本經過修改。)

「逗你發笑來揭露愚眛,是我們的活力。」法國《查理週報》漫畫家卡比(Cabu)曾經這樣描繪他們的編輯方針。用另一名漫畫家泰哥尼斯(Tignous)的話來說,成功的諷喻漫畫令人思考,並且醒覺到笑話的主題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

諷刺愚昩的自由

可以說,他們嘲諷的話題沒有界限,政治上左中右派,不同的宗教。2012年,正值伊斯蘭世界發起遊行,反對美國電影《穆斯林的無知》(Innocence of Muslims)詆毁先知穆罕默德,《查理週報》就出版了一份諷喻漫畫,引起部份穆斯林不滿。(見上圖)這幅漫畫題為「燃燒起穆斯林世界的電影」,一個扮作回教徒或穆罕默德的人,伏在地上露出屁股,讓彷似法國導演高達(Jean-Luc Goddard)的人拍照,穆罕默德心想「我的屁股,你喜歡我的屁股?」不僅嘲諷著名導演高達拍攝無謂的鏡頭,同時嘲諷穆斯林不滿電影詆毁先知,其實穆罕默德根本毫不在乎。如果讀者心神領會,就明白到原本一件無謂的事情引起軒然大波,這本身實在愚昧至極。

文化政治的衝突

然而,不一定每個讀者都如此習慣嘲諷的,特別是在文化宗教背景相當多元化的社會。我們想像一下,如果讀者對法國白人主導的社會政治非常不滿,視世俗化的教育和文化為墮落,視法國和美國聯手在伊斯蘭世界的軍事干預為侵略,視穆罕默德的形象神聖不可褻瀆,則可能會對《查理週報》極度反感,視之為惡意攻擊伊斯蘭世界。不幸地,1月7日《查理週報》總部辦公室遇襲,多名編輯被槍殺,相信就是上述原因令幾個極端教派的穆斯林,以真主之名犯下暴行。

恐佈抑或恐佈主義

暴力不會說話,它摧毁了任何解釋和討論的空間。當日目擊罪行,僥倖脫險的記者萊熱(Laurent Léger)表示:「我看見了恐佈。」但是,恐佈就等如一般所謂恐佈主義嗎?應該發動反恐戰爭來摧毁來報復嗎?極右派政黨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主席馬林勒龐(Marine le Pen)毫不猶疑地斷定,這次事件是恐佈主義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向法國宣戰,侵害法國文化和價值。然而,左翼黨梅朗松(Jean-Luc Mélenchon)則認為,這不是恐佈主義,也不是向法國宣戰,謀殺者也是法國人,而且法國人民不會恐懼,反而會堅守1789年法國大革命開始追求的表達自由(liberté d’expression)。自由的意思,不僅是捍衛《查理週報》的言論自由,更要保障遵守法治的各種宗教和族種免於恐懼的自由,不再活在仇恨的自由。中間偏左的執政黨社會黨總統奧朗德則在近日的講話裡,宣佈全國哀悼死者,並呼籲國民團結起來,不必懼怕,要抗拒埋藏在日常生活裡的種族主義(racisme),堅決捍衞共和國的價值——自由。

轉化仇恨的政治

哀傷如夜幕籠罩法國,就在案件發生當晚,全國民眾自發舉行集會,高呼「我是查理」,以示支持《查理週報》,捍衛法國珍視的言論自由。與此同時,近日在法國幾個地區,均有穆斯林的店鋪被惡意破壞,不排除是因為案件引致國民仇恨穆斯林。仇恨引來以暴易暴,成為了知識份子最擔心的局面。在案發當天,伊斯蘭哲學專家畢達(Abdennour Bidar)立即發表文章,呼籲各界共同對抗仇恨,包括對《查理週報》諷刺穆斯林引起的仇恨,對罪犯的仇恨,對境內四百多萬回教徒和境外的伊斯蘭世界的仇恨,從而向世界證明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可以彼此理解,和平共存。伊斯蘭政治學家羅伊(Olivier Roy)則指出,年青的極端穆斯林成長於法國,卻跟國內的穆斯林團體割裂,也跟社會生活疏離,藉網上和其他渠道和境外極端組織連繫,信仰「不良的英雄主義幻像」,製造和穆斯林敵對的「西方」,因而釀成暴行。暴行絕不能原諒,但是人們必須正視當中的仇恨,從而改善社會政策,令穆斯林可以如同其他國民一樣,建立起共同生活的社群,而不致陷於孤立的小團體,極端的個人主義,仇視社會。換句話說,政治的任務,就是轉化反社會的仇恨,因為極端的穆斯林也是法國國民。

自由和團結的教育

社會教育,而不是反恐戰爭,相信是法國痛定思痛的其中一條出路。案件發生才幾天,不少小學以至大學教師都在課堂和學生默哀和討論。在一個少於萬人的小城,一名中學法文老師在課上播放《查理週報》事件的影片,部份穆斯林學生見到槍手殺死警察,高呼「我為先知復仇」,就忍不住哭起來,老師也跟著涰泣。他們表示害怕去聲援集會,不是因為不支持言論自由,而是因為害怕別人對他們的目光。經過課堂討論,學生自由發言,老師和不同宗教的學生,帶著親手劃的漫畫,一起去傍晚的集會。

難以預期的困難

理解人性的暴力和仇恨,是教育的重要任務,但不一定時常成功。一名在巴黎的公民教育老師在課上,首先跟學生重溫憲法保障言論自由的條文,然後展示一些《查理週報》的版面,開始討論事件,但是反應不似預期,很多學生都是首次看這份刊物。一些穆斯林學生說,絕不能開這種玩笑。無疑,短短一節課,對學生和老師的意義都十分重大。對她來說,學生總是首先以信徒的身份來看待事件,而不是當自己為公民。而她覺得困難的是,當她聽見幾個學生說,「這宗謀殺沒什麼大不了」,「他們(兇徒)找對了人」,她禁不住向他們提高了聲線。這堂課特別漫長,如何令學生明白到,尊重公民的權利,並不妨礙信個人作為信徒的身份,令她很苦惱。

學習寬容的態度

寬容異己,確實是很困難的事。一名巴黎的高中哲學教師在課上藉討論事件,進一步講述伊斯蘭教的流派和思想,再問學生什麼是寛容。如果有些人不寛容別人表達諷刺言論的人,我們應否寬容他們?他認為,我們不應容忍寬容的敵人,也就是說,暴力是不能被容忍的。因此,寬容不是一紙法律,而是倫理、政治和文化的鬥爭,包括理解他人和克制自已,團結起來捍衞暴力的侵擾,以免表達自由被終結。我們甚至應該以此要求法國在國際層面,停止對伊斯蘭世界的暴力。
另一位巴黎高中教師以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伏爾泰(Voltaire)的名言總結他的課堂:「我們支持出版自由,這是其他一切自由的基礎,經此我們才得以互相啟發。」轉化仇恨為自由的教育,促進社會團結,這是所有國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