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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查理

我不是查理

攝:Manson Wong

查理 Charlie最近很出名,成了最火熱的關鍵字,悲傷的是我們不能用「爆紅」形容。因為查理死了,被兩名恐怖份子殺了。查理之死帶給西方世界無限的恐懼和憤怒,從2015年1月7日起,法國、德國等歐國國家擁護民主自由的人們紛紛上街頭,抗議野蠻人殺死言論自由。一月十一日,四十四個國家元首、政府代表都參加在巴黎舉行的反恐大遊行,四百萬法國人舉著「我是查理」(Je suis Charlie)的牌子示威遊行,動員人數之多,是歷史頭一遭,巴黎就有一百五十萬人,上一回這麼多人上街頭是一九九八年的世界盃足球賽法國拿了冠軍杯,英雄人物是把巴西隊打得落花流水的席丹,他是阿爾及利亞移民之子。

查理是誰?

查理是一本周刊本名是Charlie Hebdo,「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創刊於1969年,是法國著名的諷刺性漫畫刊物,風格辛辣,筆鋒尖銳,無論政治宗教議題大膽批評左右開弓,毫不留情,因其黑色幽默受到讀者喜愛。這本雜誌不刊登廣告,只靠銷售量維持營運,1981年因銷量下降而停刊,直到1992年,由歌手何諾(Renaud)出資贊助而復刊,查理周刊擁有多名法國重量級的政治漫畫家和寫手,如查爾布、卡博和沃蘭等,他們都自我定位為極左無神論無政府主義者。宗教對他們來說不僅是「人民的鴉片」,而且還是與進步開放對立的反動保守,在某種程度上是「開放社會的敵人」。

查理喜歡開宗教領導人的玩笑,自有他的幽默含量,而更多的是法國式政教分離的日日操練,政教分離的法文是Laïcité,中文翻譯為「世俗化」,1905年法國立法取消了天主教會介入公共事務的權利,宗教信仰屬個體私領域事務。然而天主教的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在政治與社會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因此要除去這紮根千年的「惡勢力」必須身體力行,首先由摘下每個中小學教室裡的十字架和受難耶穌,光是這個動作的操練就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直到1960年代仍有部分公立學校的教室內還釘上十字架。

到了1968年後,反權威的操練更加得心應手,戲謔嘲諷的政治漫畫如百花開放,查理於焉誕生,查理原來只開政治大老的玩笑,後來看上梵蒂岡,在漫畫家筆下,教宗、樞機主教和靈修派修女,原來都有不可告人的情欲發洩。

查理聰明過人幽默風趣,時不時來個令人背脊發冷的黑笑話,罵人不帶髒字的毒舌很符合法國人的品味,大家爭相「耍毒」,誰要不以為然,那你就是雞腸鳥肚沒幽默感。不是嗎?自伏爾泰以來,法國社會就以寬容的尺度測試民主,誰要受不了他人的嘻笑怒罵,那就要被戴上法西斯的帽子。伏爾泰因天主教會的專制神權而倡言寬容,這個字眼跟著啟蒙思潮流向各地,漸漸成了民主和獨裁的分界點,寬容也成了某種遊戲規則,卻不見得到處適用。周刊編輯部有很多資深的查理,他們是靈魂人物,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畫漫畫,如今年紀都已經八十,七十七了,五十歲在查理家族就算晚輩了。查理精神一脈相承,2001年九一一之後,路線更加集中,炮口對準伊斯蘭。

查理惹誰了?

2005年九月,丹麥極右派「日德蘭郵報刊」登十二幅嘲諷先知莫罕默德的漫畫後,引發穆斯林世界一片韃伐,查理周刊率先轉載這十二幅漫畫,其中一幅穆罕默身綁炸彈。這樣的漫畫也不曉得會不會讓人笑到胃抽筋,但肯定會鼓勵讓讀者將穆斯林和恐怖份子畫上等號。2006年二月,周刊又拿先知開玩笑,以「莫罕默德被基本教義派征服了」為標題,莫罕默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 ;「被蠢蛋(con)膜拜真痛苦!」con中文譯為蠢蛋、混蛋、王八蛋。Con就像紅酒一樣,是法國特有的,法國人任何場合任何情境都可以用con這個字眼。但是把con套在穆斯林尤其是原教旨主義派的身上,就很危險了。原教旨主義派(salafiste)遵行卡蘭經古典教義,信徒多數蓄長落腮鬍,這一支教派自海珊政權垮台後,在伊拉克邊境鞏固勢力,是伊斯蘭國的主力軍。你把他們都當混蛋看,而且大肆羞辱他們的真主。查理對時事敏感,卻忽略了一個現實 :今天的伊斯蘭教權勢已經大到如過去幾世紀來天主教會的權勢,甚至有還過之。查理把這套遊戲謔宗教戲規則用在穆斯林世界,隔空放冷箭,法國讀著捧腹大笑之際,穆斯林世界正在摩拳擦掌。穆斯林世界,可以遠在阿拉伯半島、中東、北非或東南亞如印尼馬來西亞,也可以近在查理家附近的巴黎街區。

聰明絕頂的查理諸君們,難道不知道法國有六百萬的穆斯林子民嗎 ?

當然知道。當然知道這六百萬「移民」在法國主流社會毫無地位權勢,六百萬穆斯林在國會沒有一席次,穆斯林子弟教育程度相對低,就業機會更低,法國企業用人很謹慎,不光看資歷學歷,還要看尊姓大名,如果你的姓氏很阿拉伯、很非洲,要進入招聘決賽很難。足球場則另當別論,可是講究菁英論出身的法國主流社會也不是很瞧得起足球明星。說來悲哀,法國的移民子弟青年只有在法國對打贏足球時,才能與有榮焉風光片刻,而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和警察鬥,因為他們惡劣的生活條件引領他們走向吸毒、販毒、滋事 、搶劫。查理不把小混混放在眼裡,因為法國主流價值是靠向他們的,查理就是要教導他們學習「共和國」的規範價值 :自由、平等 、博愛 、民主 、多元、寬容.....。十九世紀,法國殖民非洲,後來被殖民國家紛紛獨立,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法國從這些法語系國家招募移工鋪橋造路,清潔掃街。二十一世紀初,法國境內住公屋的移民子弟,那些阿拉伯人、非洲人並沒有完全脫離受主流歧視的命運。

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殖民的話。

於是他們走進了清真寺,開始研習可蘭經,他們結識了「大哥哥」,留著落腮鬍的大哥教導他們認真學習古典基本教義,還告訴他們聖戰士可歌可泣的事蹟,令他們心嚮往之。有些阿拉伯小混混被抓去關了,在監獄裡遇見精神導師,從此下定決心改邪歸正,戒菸戒酒鍛鍊身體,出獄後,便朝向聖戰之路,全面對抗新的舊的殖民主義。全面對抗西方霸權,論述霸權、經濟霸權、軍事霸權、政治霸權、文化霸權。

幾年前,法國右派政府立法禁止在公共場合戴布卡頭巾,因為誰知道頭巾底下是不是藏著通緝要犯小偷強盜,或根本是恐怖份子,然後又以世俗化的圍牆擋住頭巾進入校園,因為頭巾的宗教意味強,頭巾具威脅性。女性主義慷慨激昂 :頭巾是穆斯林父權社會的象徵,要解脫父權桎梏首先就要拿掉頭巾,就像當年甩掉胸罩,徹底解脫。可是,法國的穆斯林女性也感到委屈,她們連帶頭巾的自由都沒有了。

頭巾法使法國躍上伊斯蘭仇視第一名寶座。

2011年十一月初,「查理周刊」以先知穆罕默德為封面人物,聲稱將邀請先知穆罕默德擔任「客座總編輯」,再度以文字和漫畫挑戰穆斯林世界,而在這一期出刊前夕,雜誌社突遭汽油彈縱火,電腦設備全毀,損失嚴重。查理收到恐嚇信,但為了言論自由,不計代價。法國政府也不惜納稅人的錢,派兩名武裝警察日夜保護查理總編輯查爾布。

2012年穆斯林世界反美風潮起,法國政府警告這份嘲諷周刊克制一點,但是查理本性難移,繼續刊登一系列嘲諷穆斯林的漫畫,畫了幾次先知穆罕默德的腿毛和屁股。查理玩過火了,還以穆罕默德「搞」豬頭漫畫影射葉門老男人喜吃九歲小嫩草。葉門的凱達組織AQPA在其英文刊物「啟示」(inspire)2013年春天號,將查理周刊總編輯查爾布的照片列在「十大要犯」排行榜中,下了追殺令。2015年開春第一炮,查理的封面人物是伊斯蘭國首領巴格達迪向大家拜年,祝大家身體健康。

查理安穩地在巴黎畫漫畫,反正有警察保護,政府當靠山,老以為伊斯蘭激進組織的戰場遠在伊拉克 、敘利亞或加薩地區,甚至樂觀認定賓拉登死了,世界太平了。根本沒察覺到從葉門 、阿富汗受訓歸來隨時準備殉道的聖戰士,已經逼近.....

查理被殺

2015年的元旦假期剛過,1月7日上午巴黎天空灰冷,十一時半,兩名蒙面黑衣人手持AK-47衝轟槍闖進巴黎十一區一棟樓房,先射殺一名正在打掃大廳的清潔工,再從樓梯登上二樓後,以槍枝威脅一名走廊上的周刊員工按密碼打開鐵門,進入查理周刊編輯部。星期三上午召開編輯會議,重要成員都在場。恐怖行動顯然規劃縝密,兩名黑衣人進門後,先朝網路室開槍,「碰!碰」一人中彈倒地。再進編輯部會議室,認出總編輯查爾布(Charb)便開槍射殺,「碰!碰」,然後一個一個射殺,殺手轉身到隔壁辦公室見女秘書躲在牆角,四目相視,他說 :「別怕,我不殺女性,我赦免你,但你要讀可蘭經。」這名女秘書後來接受世界報訪問時,印象鮮明的是蒙面殺手的溫柔眼神.....

查理周刊漫畫家、寫手、專欄作家、負責總編輯人身安全的警察、周刊訪客共十人當場死亡,並有十多人受傷。兩名殺手在血泊中高喊「奉真主之名!!」「為汙衊先知雪恥復仇!」立刻轉身離去,從大樓的防火安全梯逃逸,出了大樓在巷弄街道上,他們又射殺了一名獲報前來的警察。兩名殺手上了一部黑色小轎車快速離去,朝巴黎東北方向行駛,來到龐當門(Porte Pantin)時,棄車,隨即搶了停靠街道邊一部灰色轎車往東奔馳。

法國警方從棄置路邊的黑色小轎車上發現了殺手留下的身分證,判定是謝立夫柯瓦席 (Chérif Kouachi)、賽德柯瓦席(Saïd Kouachi)兄弟檔,法國當局立刻出動八萬軍警配合直升機全國追捕,為了斬斷後路,警方逮捕了七名和這對兄弟經常往來的可疑分子。

恐襲才開始

然而,恐襲才剛開始,隔天早上,一個帶著頭罩的黑衣人在巴黎南郊槍殺了正在處理車禍的一名女警,而後駕車離去。這名殺手棄車時將頭罩留在車內,警方經由頭罩的DNA對比,查出殺手姓名庫里巴利(Amedy Coulibaly),這名二十五歲的非洲裔青年過去曾犯下數起案子,且因試圖協助一九九五年夏天巴黎地鐵爆炸案的恐怖分子越獄而被判刑坐牢。

柯瓦席兄弟潛藏在巴黎東北方省分,警方一路追捕,一月九日清晨他們來到離戴高樂機場不遠的一處工業區內,兩人伺機進入一家名為CTD的印刷廠內,挾持印刷廠老闆,層層警力包圍下,柯瓦席兄弟困獸猶鬥,他們與警方對峙到下午五點左右終於衝出門外,警方攻堅部隊先投出兩顆手榴彈,煙霧散後猛烈還擊,兩名殺手當場斃命。

當警方圍捕柯瓦席兄弟時,巴黎市東南的文森門附近發生一起猶太超市挾持人質事件,一名身穿防彈衣持槍男子於下午一點半左右進入超市,猶太教的安息日近了,超市客人多,這名男子舉槍射殺三人,並挾持了七名人質,警方從超市的攝影機中確認持AK-47衝轟槍的的男子正是前一天射殺女警察的庫利巴里。殺手開槍又殺死一名人質。幾分鐘後,他打電話到電視新聞頻道BFMTV,表明自己是伊斯蘭國的一份子,並且聲明他與柯瓦席兄弟協力作戰「他們的對象是查理周刊,我的目標是警察。」「我這邊四個人死亡,因為他們是猶太人。」

庫利巴里最後還說「今天我們是巴勒斯坦的孩子,明天我們都是聖戰鬥士。」

天色漸漸暗了,警方的攻堅行動就緒,他們先朝超市的兩個入口投擲手榴彈,然後進入超市正面迎擊,庫利巴里的身影竄出射傷兩名警察後,身中數彈倒地。

哀悼查理

查理死了之後,震驚悲傷的法國人都說「我是查理」,歌頌漫畫家的勇氣才智,誓言接下漫畫家捍衛言論自由的棒子,而倒楣的枉死清潔工則無人聞問。一如所有西方國家元首,法國總統挽著德國總理莫克爾和其他國家領袖,誓言不憂不懼打擊恐怖主義,右派的前任總統則宣稱這是一場「文明對抗野蠻」的戰爭。歐巴馬缺席,但華盛頓要召開全球反恐大會,到底要向誰宣戰呢 ?

以色列總理內唐亞胡前來參加猶太教堂內的追悼會,並將四名猶太人質遺體運回耶路撒冷安葬。法國有五、六十萬的猶太人,在不算久遠的過去,因歐洲的反猶主義而在二次大戰期間遭受納粹大屠殺。如今,則因建國後的以色列侵略巴勒斯坦而遭伊斯蘭激進組織報復。

我不是查理

查理死後,法國的穆斯林受到攻擊,清真寺被破壞,警察嚴格盤查阿拉伯和非洲裔年輕人,仇外排外的聲浪增高滋養法西斯的沃土。殖民—移民—再殖民—賤民暴動反叛的軌跡,顯示歐洲將成為恐襲新目標。伊斯蘭國的崛起,絕非傳統的主權領土戰爭,更不是杭亭頓硬套上的「文明衝突」。

我想起面對巴勒斯坦時,薩伊德曾經反覆提起的問題 :「在這數十年的衝突,我們一直承受著痛苦,但是,我們怎麼會一直被視為是天生的恐怖份子 ?為什麼總是被控訴為罪人 ?」

是的,在西方的霸權敘事裡,巴勒斯坦人是「他者」,他們身上流著暴力的血液。2003年美國攻佔巴格達後,更多的穆斯林變成身上流著暴力血液的他者,西方世界的伊斯蘭仇視無限擴大,可以用言論自由包裝,也可以用進步寬容包裝,甚至用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多元文化」來增添幾許浪漫色彩。所以,我不是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