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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薄扶林村

活著的薄扶林村

(獨媒特約報導)有200多年歷史的薄扶林村,近年特受傳媒青睞,除了著名的舞火龍傳統、各式各樣保育活動外,在2013年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監察名單,政府也將村內古蹟列入活化計劃。這片位處黃金地段,在政府文件中僅屬「寮屋區」的薄扶林村,何以獲「特別看待」?

這條充滿歷史的古村常獲喻為「活着的博物館」,但她其實還是個活生生、每天在用力呼吸、有近3,000人居住的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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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明愛社區發展隊薄扶林村團隊於村內之辦公室

要談薄扶林村,不得不提明愛社區發展隊薄扶林村團隊。這隊工作隊屬17支獲社會福利署透過鄰舍層面社區發展計劃資助的工作隊之一,計劃目的為協助社會設施及福利服務不足夠或完全欠缺的過渡性社區之內推行,如臨屋區、寮屋區等。

明愛工作隊令社區出現一個組織機會。主任冼昭行(Benjamin)2005年來村,他除了在提供服務時認識村民,他和同事還做了大量家訪,又爭取機會在大街小巷上接觸街坊。他坦言建立關係非常花時間,但時間不會白花——這些年來,村裡八、九成人都與他彼此認識。

薄扶林村的「文化工作」,其實始於民生問題。2003年,村民已感村內排污系統不足,造成污水、蚊患、臭味等問題。有村民曾成立關注組與政府部門交涉,當局洗渠一次後便後續跟進。2008年,一場大水再次把村子淹浸,Benjamin決定邀約村民成立「排污工作小組」。2011年初小組召開了第一次居民大會,再花了個多月的時間在村內擺街站、發起「一人一信」行動、向區議會遞上立場書、到環保署請願。與相關部門多次會議之後,改善工程於終落實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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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小組成員蕭昆偉認真儲起自排污小組時代每次的會議紀錄,及行動、活動的照片和剪報

排污工作小組跟進地區問題時,有時會聯絡當區議員朱慶虹,亦間或作為政府部門與小組通訊的中介,但小組總是站在主動的位置,積極爭取直接約見官員。

在主動爭取的過程中,村民了解到政府僵硬繁複的官僚程序,也直面官員的「誠意」。其中一位小組成員蕭昆偉(大蕭生)苦笑總結:「好多嘢的確係可以等政府做,不過唔知要等幾耐囉。」

今年3月,小組與食環署經一番周旋後,決定自行清潔村子後山,在村民及一眾香港大學師生幫忙下,最終花了數個星期日完成。後來又加建馬路、增加垃圾站、修建樓梯等本是政府部門應負責的工作。

爭取排污系統這場「戰役」,大家驚覺村子一旦團結起來,力量似乎還能做到更多。除解決「問題」,在未有重大議題的「閒暇期」裡,如何善用已逐漸凝聚起來的社區力量?Benjamin當時想,村民如此積極為村務付出,歸根究底是因為喜愛這條村,希望繼續住下去——但為甚麼那麼愛呢?村裡肯定有很多村民珍視的東西,建議不如善用這些已有的資產,重新發現,繼續傳承。

小組成員之一黃廣長(長哥)提出參考台灣寶藏巖國際藝術村,以「歷史聚落」角度保育薄扶林村歷史文化,村民覺得好,就著手一同構思,文化環境保育小組亦正式成立。小組有通告板,報告工作進程或村民可參與的活動詳情,小組亦歡迎村民加入共議。雖然未讓所有村民都積極參與,但不同時候也會有新人加入幫忙工作。大蕭生強調小組需要一直招入新血:「人手永遠唔夠。唔係有咗幾個核心組員做嘢就夠,人會走,會攰,會唔得閒」,又指「大家係義務幫手,唔係講利益關係,唔得都無得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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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殖民時期薄扶林村的地權分佈

居民參與、社區自決的例子香港也不少,但多數是在如逼遷的「危機」之下引出。其他為數不場的社區,則往往只有短暫即時的訴求與物質需要,區議員負責為他們「解決問題」。前者時間緊迫,分秒都要思忖策略與「失去」的倒數反抗,後者缺乏社區參與的概念,遑論展開更多想像,皆難有共同仔細譜寫社區願景的條件。

薄扶林村是「幸運」的,它其實是原居民村,只不過一直不獲政府承認,並給予新界原居民同等的待遇,薄扶林區的交通問題亦令該村難以發展,政府亦一直未有提出全面清拆計劃。雖則如此,政府清拆發展、地產商收地之消息間或出現,村民多年來都有失去家園的憂慮。

危機不遠,文化環境保育小組,其實就是一場開宗名義以「留住」為名的「運動」。他們舉辦導賞團,向村外人介紹村內的地方、風俗傳說及與牛奶公司相關的歷史,再參觀附近其他歷史建築如伯大尼修院。今年他們開始辦火龍班,進一步宣揚村裡引以為傲的舞火龍傳統,傳承紮作技藝。大蕭生胞弟蕭昆崙希望,小組的保育工作能繼續讓村內外的人理解到薄扶林村的特色和價值: 「我哋唔會等政府做嘢(收地)。到政府郁手就太遲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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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蕭昆偉正在向導賞團參加者作講解

導賞團成功吸引了許多人來認識薄扶林村,村民也在自己負責帶團以後,重新了解到自己村的歷史,再結合自己在這裡的成長經歷,真正感受到其重量與價值,因而有更強烈的保育欲望。

在明愛社區發展隊的策劃下還出版了一本書,詳細書寫了薄扶林村的歷史與保育方向,更整理了21個大大小小的口述故事,撰寫途中參考過不少保育與市區重建的書籍,令小組對保育工作有了更多認識與想像,也對為何要「留住」有自己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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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村民阿宇

經常來幫忙紮作火龍的阿宇今年就讀中四,自言從前都窩在家裡打機,小組舉辦的活動多了,他偶爾幫忙,對紮作火龍產生興趣,「佢哋唔夠人,我就嚟幫手。」做得愉快嗎?「開心。開心。」木訥寡言的他臉上亦泛起笑意。

佔領運動後常言要「傘落社區」,Benjamin強調,社區其實本身已經存在,每個社區有其自身的形態與力量,居住在社區中的人最清楚自己需要甚麼、想要甚麼,亦有能力自己去達成。他認為地區工作者的角色,是要讓當區居民充權,同時凝聚、協調不同想法的人。他承認薄扶林村有較有利的環境及歷史因素,能否好好把握社區的資產,對社區持續發展亦重要。

他認為,地區工作者不能「空降」,如不在該區生活又有心在推動地區工作的,必要問自己以甚麼身份進入、合理性在哪、與該區的關係為何等等,更必須以時間與個人誠信與社區建立關係。他又提到每個社區自有其脈絡,地區工作者不能自己製造論述,然後「教育」居民跟從。

的確,明愛其實並無為村民「宣揚」些甚麼,但在充權的過程中,各樣的價值是可以從親身實踐得來的。自己解決問題與政府交涉,村民就有機會了解到政府的行政流弊,也能體會區議會作為代議機構的局限;在嘗試保育工作的過程裡,各人翻讀歷史、自我表述或聆聽街坊之間的故事,則更可以感受到由上而下的發展邏輯的問題。今屆區選常言要將民主理念「帶入」社區,小組卻是在直接實踐且持續孕育民主參與。

Benjamin認為其中一個關鍵,是要令人知道「生活不一定如此」:改變,是可能的。「理念講就易,實踐起嚟就會問:得唔得架?」要政府負責將排污渠接駁到每家每戶,是否真的可能?申請活化古蹟,生產本地乳製品,會否太大想頭?「把一切visualize出來便很重要。」Benjamin說,把目標與困難切實列出,把問題化成實質可作的工作,所有願景才變得更加立體而可能,也讓人有可實際參與的崗位,一同投入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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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化保育小組告示版,「排污工作小組」之名尚未更改

小組收集意見時很少搞討論會,Benjamin認為那樣太形式化,反而會在街上或活動上碰面時,把握機會與居民傾談,再把有近似想法的人連結起來。「輕鬆的氣氛很重要,可以因為不忌諱而發揮出更多想像力。」

跟上了年紀的村民講「保育」,不是每一位都明白,亦有村民覺得與自己無關。如何說服?小組當然希望得到支持,卻未必用遊說方式。Benjamin說,自己總是抱住好奇,嘗試理解不同背景、年紀的人,他們覺得甚麼才是重要?甚麼方面的東西會讓他們想投入?在哪些範疇能讓他們發揮創意?「社區有趣在於多元。」

Benjamin與其明愛團隊的角色很關鍵——是組織者,但卻從不是領袖。長哥笑言,明愛就像個秘書處,把各人想做的事集合整理,然後協助村民自己達成。他說明愛有資源及更多人事、組織聯繫提供輔助,活化古蹟亦以其機構之名申請,然而計劃內容仍是由小組討論而成的,村民依然是行動主體。長哥又提到,各個小組成員參與工作的理由都不盡相同,各人擅長或關注的東西也不一樣,每走一步都需要很多的討論。

Benjamin憶起,早幾年已有幾個村民比較關注保育方面的議題,最深刻的,是有村民因為政府在村子外圍鐵絲網,網上枝蔓攀生,憂慮會擋到觀薄扶林村的視線、影響歷史景觀,不只主動去修剪清理,還自發派傳單喚起街坊關注。Benjamin自己起初並無太多「歷史景觀」的概念,至後來如此重視推動薄扶林村連至附近一帶的「文化地景」保育,其實都是受村民啟發的。Benjamin說,自己一直從村民的關注視覺與創意中學習。他認為,地區工作說成「介入」社區都不合適,其實是「一齊玩」:「大家覺得好玩,就一齊玩;大家想試,我地就搵更多夥伴一齊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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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在村內並沒設幾多設施,村裡的房屋建設、空間營造都是有機生成的;大家都想自己居住的地方好,長久以來習慣自己解決問題、改善生活環境,村民亦因而培養出積極參與的態度。

從下車到回家路上,村民總得經過別人家門,提高人與人間接觸的機會,「逼」你一定要與人相處。左鄰右里長時間共處,透明度高,「就算佢衰,大家至少都知佢衰成點」;同時,老村本身的社會制約,亦令「做壞事」成本很高——壞事輕易街知巷聞,而事後還得與其他村民天天共對。小組成員都說,衝突、不和一定會發生,但共存久了,社區就有其應對的方式;Benjamin形容:「(其工作)其實是一種地區參與,我在這裡也可學到點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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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綠幕覆蓋之建築物為舊牛奶公司遺跡

1886年牛奶公司牧場開設,村內經濟活動隨之興旺,「全盛時期」村中有約60戶小商舖做村內、外人的生意。面對面的貿易,等於人與人之間必定要交流、應對。可能因為如此,薄扶林村很習慣與村內村外的人相處,村民普遍好客。在今日,香港還在幾多地方,容許這些街道上的經濟、人與人間直接的接觸?

所謂「人情味」並不是空洞的。當中牽涉的是實質的相處、共有的經歷,慢慢儲存的,是情誼與信任。建立互信要環境空間配合,同時需要時代累積,村已有逾200年歷史,在村裡10年的Benjamin感歎:「有啲關係,真係要夠年份先可以發生。」

沒有了地產霸權的吸血鬼租金與官僚式管理外,人同時有更多機會建立與土地、與其他人的關係。這樣一個實實在在的社區屬於居住的每一個人,居住環境以至生活每個決定緊握於每個人手中。村民因此對自己有權利參與村內建設有了信心和動力,亦建立起鄰里之間對彼此的信任。政府漠視社區肌理的規劃邏輯,破壞了幾多個社區的凝聚力、扼殺了多少生活方式的可能?

薄扶林村人情濃郁,街坊街里在街上碰上總是互相問候。雖有老村環境使然,但與數個村民傾談後,大家不約而同都說,變得那麼熱絡其實是近年的事。數來,與「菜園地」的建立,及這些年來的聯誼活動密切相關。

大蕭生指,小組成立的時候,村內還有很多人都不太認識,便想多搞聯誼活動,起初只辦點簡單的糖水會,問題便來了:「我們發現我們很需要一個聚腳地。」2012年,小組積極聯絡兩家地主,請求他們開放其近村口一片荒置已久的地;今日,這幅地有種過不同蔬菜的小田,也有舉辦過村中不少活動的空地,大家叫這裡「菜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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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菜園地

菜園地作為一個村內的聚腳地,對凝聚村民、增進感情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有地方,很多活動才得以發生。今年年頭,大夥夾手夾腳在那兒搭建了一個傳統石灶,農曆新年時在田中收割211斤蘿蔔,即場製糕蒸糕,全村老幼同樂。還有一人一家「私房菜」的晚餐、熱鬧非常的盤菜宴、元宵節花燈會... 村民在活動中或彼此認識,或增進感情,也有不少已搬到市區居住的村民藉此機會,回來與一同長大的街坊重聚。

雖說小組大方向是保育,成員仍然非常重視聯誼活動。其實聯誼成功,與小組保育工作相輔相成——村民不只更了解小組在做些什麼,慢慢吸納新血加入,更增強了歸屬感。這令保育不只在於有形的建築保護或時節傳統的復興,而是將村中有價值的東西注入村民的欣賞和參與,村民間形成的社區網絡其實就是最珍貴而值得保育的東西。「我覺得保育分有形、無形,而其實無形的——即那種對村子傳統、對村民間感情的珍視,及共同生活、一起參與村務的精神,才是我們最想保留的。」大蕭生如是說。

當年小組於菜園地開開墾田地,令人聯想薄扶林村是否想趕復興本地農業的風潮?大蕭生說起初沒想那麼多,主要因為菜園地多年之前其實本就為田地,地主希望繼續作耕種用途,地放著不耕可惜,「成班人一齊種吓嘢幾開心,多樣嘢一齊玩!」園地既是承傳過去村的農耕活動,亦令人想像村子或可有如昔日自給自足的可能。這些想法理念,都在村民爭取到一個共用的空間,誘發對那塊空地的想像,從與地主的協商、計劃的過程到實踐,方可能在薄扶林村一點一點建立。

村民鄰里人情更見濃厚,學習善用網絡宣傳活動的他們,同時也吸納到極多村外人。村民普遍歡迎村外人參加村中節慶及活動,甚至與小組一同工作。Benjamin認為,村外人一樣可以加入,關鍵不在是否有「我是薄扶林村人」的歸屬感,而是「我想不想留在這條村裡一起做事」。

薄扶林到底有幾多友好「村外勢力」?恐怕多得數不清。有藝術家來美化村子,在鄰近的香港大學裡又有建築系的學生為他們畫圖,也有其他師生幫忙開闢菜園地、清潔村子,更協助籌辦各項活動。有過數個因不同原因到訪過的城大、中大學生,也再回來幫忙製作歷史檔案的訪錄及整理工作。這些村外友好一批批去了又來,當中卻總有好些人留下,為這條小小的村子一直付出時間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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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起:村民黃廣長、合作建築師潘浩倫、明愛發展隊冼昭行(Benjamin)

建築師潘浩倫在2011與Benjamin間接認識,獲邀為小組下一步的計劃提供更多建築學角度的思考,一留就是四年。他認為保育應該由下以上,自己只隨村民的腳步,以專業知識支援。到大家想重辦牧場,身為專業建築師的他便大力幫忙申請活化古蹟。他形容自己在一直尋寶,看到殖民前後工業、教育的發展在此留有痕跡,又發現了好多人與人的故事,更可與村民的發現碰撞、編織出更多新意念,「希望可以在這裡一直發現下去。」

連結尤深的,必數到薄扶林古蹟群之一香港大學「大學堂」內的宿生。薄扶林村辦的導賞團除遊走村內,亦會走訪薄扶林村附近一帶的古蹟。很多大學堂的宿生都會來村子的士多幫襯,因比置富或其他商場的店舖便宜;有宿生與村民合作帶團,負責介紹自己的舍堂。「我們身處一個充滿歷史的地方,有責任承傳。」曾是宿生會幹事的Peter回想,最初幫忙帶導賞團時只有4、5人參加,到今日總是名額爆滿,大學堂與村子的關係亦更為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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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今年中秋前的火龍紮作

現任港大學生會幹事Vincent剛入住大學堂時,希望認識宿舍附近的社區,進過薄扶林村,就結下不解緣。大一的他幫忙帶導賞,大二時參與舞火龍的盛典,升上大三的今年更與一眾同學向人稱「朱老闆」的吳江乾司傅拜師學藝紮火龍。今年中秋晚會裡的火龍除了朱老闆和幫忙的村民,也充滿著這幫「U-Hall仔」的汗水和心血。中秋當晚,火龍晚會的工作人員中不乏因不同原因與村結緣的「村外人」,打頭陣舞起火龍的,也是U-Hall仔。一整個晚上,村外村內的人打成一片,歡樂熱鬧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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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吳江乾司傅及一眾「U-hall仔」

薄扶林村於2013年10月正式被列入2014世界歷史遺跡監察名單,成為首個獲入選的香港文化遺產,其實亦靠文化環境保育小組主動向世界文物建築基金會申請,更獲批一筆保育經費。2015年6月,發展局正式公佈將已列為一級歷史建築舊牛奶公司高級職員宿舍,交由香港明愛活化為「薄扶林牧塲」。前牛奶公司牧場於1886年於薄扶林開設,至1972年停業,牧場的歷史就是村子的歷史,更是許多村民的集體回憶。活化計劃將依照原來的建築面貌復修,不但會展示文物及舉辦導賞團,更研究重新飼養屬於村子的牛,開辦乳製品工作坊,出產本土牛奶、本土乳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