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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學懂了聖戰(聖戰之三)

在現代世界裏面,第一個提出要團結全球穆斯林,發動「聖戰」來共同打擊敵人的家伙,其實是個德國人,他的名字叫做馬克思.馮.奧本海姆,是個出生在銀行世家的男爵。1892年他從德國移居開羅,一住就住了十幾年,並以當地為中心,四出旅行探索中東地區,乃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西方人實地考察阿拉伯世界浪潮的先驅。他的四卷本鉅著《貝都因人》是這個領域的經典,啟發了無數對沙漠和駱駝抱着浪漫想像的後輩探險家,例如號稱「阿拉伯勞倫斯」的T.E.勞倫斯。

早在一九○六年,奧本海姆就已經預言了:「未來伊斯蘭將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伊斯蘭力量之大,地域之廣,終會給歐洲各國帶來重要影響」。具體點說,那就是要激發起穆斯林「尚武的天性」,重新喚醒最初伊斯蘭信仰擴張時那種人人視死如歸的狂熱,讓他們「一手持劍,一手《可蘭經》」,響應一位偉大導師甚或先知後裔的呼召,趕走騎在他們頭上的歐洲殖民勢力,對付那些瞧不起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西方異教徒。他這套想法非常激進,就連當年絕大部份的穆斯林自己也沒有想過,偏偏德皇威廉二世十分重視,聘請他當「首席法律顧問」,專門在御前匯報穆斯林世界的狀況。於是這套主張開始流傳,在德國成了廣為人知的「伊斯蘭政治」(Islampolitik),贏得許多人的信服。

為什麼一位德國「東方學者」會構想出這麼古怪的論述?而且還要受到官方支持,想要把它變成實際可行的策略呢?那是因為這些德國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是全球穆斯林「聖戰」的敵人;相反地,英國人、法國人,以及俄羅斯才是伊斯蘭世界的真正仇人,是他們佔據了穆斯林的土地,將它們納進龐大殖民帝國的管轄範圍。比如說英國,它控制的地方從今天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一直延伸到埃及;又例如法國,它將北非地中海沿岸當成是自己兵源和糧食的儲存庫。恰好這兩個國家皆是德國的對手,而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在敵後策動謀反當然是個好主意了。只不過主意雖好,實行起來卻還是少了最重要的一環;儘管德國也可以派出龐大的間諜隊伍,深入敵後策動陰謀,可他們也是西方異教徒,未免師出無名。於是他們便將目光投向早已淪為「歐洲病夫」的奧圖曼,極力拉攏這個正被列強割據蠶食的老朽帝國,畢竟它的蘇丹依然擁有「哈里發」的頭銜,大可名正言順地號召「聖戰」。

接下來就是歷史了,德國果然順利地和土耳其結盟,發動起一場針對英、法、俄等其他強國的「聖戰」。這場戰爭,我們今天管它叫做「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尤其是在華人這裏),比起二戰,它卻更像是一場屬於歐洲人的戰爭,與我們其他地方沒有太大關係。好在從兩年前一戰爆發百週年的種種紀念活動開始,各式各樣的學術研究的成果終於漸漸進入主流媒體,更新了大眾對這場戰爭的認識。便以中國人的角度而言,當年身為參戰國,豈不也有數以萬計的華工遠赴歐陸?而在中國的領土上面,日本與德國不也展開過一場激烈的競逐?進而言之,要是沒有一戰以及隨後的「巴黎和會」,又哪來改變了現代中國的五四運動呢?

牛津大學史學家尤金.羅根(Eugene Rogan)的新著《奧圖曼帝國的衰亡:一戰中東,1914-1920》(The Fall of the Ottomans: The Great War in the Middle East,1914-1920),則從另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側面,真正補全了這場大戰在世界史上的意義。書一開頭,他就明言:「現在是時候恢復奧圖曼帝國在一戰和現代中東歷史上應有的地位了。因為奧圖曼帝國的介入是使這場歐洲紛爭演變成世界大戰的最重要原因。與遠東和東非地區小範圍的衝突不同,在一戰的四年裏,中東一直是一個主戰場,而且在此作戰的軍隊也最國際化。澳大利亞和紐西蘭、南亞的各個民族、北非國家、塞內加爾和蘇丹人民,與法國、英格蘭、威爾士、蘇格蘭和愛爾蘭士兵在中東戰場並肩作戰;而他們所對抗的奧圖曼帝國及其德國和奧地利盟軍中又分別有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庫爾德人、亞美尼亞人和切爾卡西亞人。奧圖曼戰線就是名副其實的巴別塔,這是一場兩支多國軍隊間前所未有的鬥爭」。

不僅如此,這場戰爭還對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印度(包括巴基斯坦與孟加拉)等地日後的完全獨立起到了關鍵作用。它在中東造成的影響更是沿續至今,例如以色列的建國,與伊拉克等幾個阿拉伯國家的劃界爭議,都可說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直接產物。

我們不妨大膽地說,恰恰是奧圖曼帝國在它這場最後「聖戰」之後的瓦解,造成了現今世界其中幾種最激烈的政治和意識形態的衝突。往昔,奧圖曼人習慣把它管轄的地方叫做「和平之土」,在其統治之外的世界則是「戰爭之土」。這個劃分看起來非常可笑,因為它控制的地方幾乎全是依靠戰爭征服回來的。不過,這個想法背後卻有一個相當久遠的歷史基礎,可以上溯至古羅馬人所說的「羅馬和平」(Pax Romana),甚至波斯屠魯士大帝所締造的寬容太平,那就是在一個多民族、多文化的帝國之下,所有臣民都不應該為了信仰以及族裔的差別而拔刀相向。果然,奧圖曼崩潰的結局,就是中東和巴爾幹地區此後幾乎從不休止的血腥戰爭。不斷變形又不斷自我分裂的民族認同運動,和幽靈一般不停回歸的宗教認同政治,正是這一切爭端的最大觸媒。

不過話說回來,奧圖曼帝國在當年最後一次圍困維也納時都沒有祭出「聖戰」大旗,到了它的末日卻要乞靈於這個德國人所啟發的戰略,這是否也說明了某些歷史的趨勢已經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呢?從來不把宗教當成治國意識形態的土耳其人,此時忽然號召全世界的穆斯林聖戰,亮起久已遭人忘懷的「哈理發」身份,是因為古老帝國遇到了它不曾見過的新對手──民族主義。帝國、宗教,以及民族這三者之間的繁雜角鬥,正是尤金.羅根這部新書最叫人嘆為觀止的地方。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