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二胎

二胎

「娣娣,妳大姐姐生了,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母親大年三十晚上打來報喜電話,「記得下樓去告訴妳奶奶。」

掛掉電話,我看了下時間:11:50。 我也顧不上穿外套,就壹路小跑到祖母房間。

「奶奶,大姐姐生了,是個男孩。」我輕輕在祖母耳邊說道。

「好呀……好呀……我們王家終於後繼有人了……」祖母喃喃自語。

報告完祖母,我走到父親的臥房門口,正準備敲門時,聽見父親在講電話,「好好好,母子平安就好……」

我放下懸在半空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窗外的鞭炮聲連綿不絕,我難以入眠。

我知道,大姐姐這個二胎不僅僅是為了王家生的,更多的是為了我而生的。從今以後,母親和祖母再也不會逼我生個姓王的孩子了。

在大姐姐懷二胎以前的每壹年,也就是說在趙卓爾(大姐姐的大兒子)10歲之前,母親和祖母就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妳不要像妳姐壹樣,妳要生個孩子跟我們家姓,上我們家戶口,不然家就沒了……

從大姐姐的大兒子沒有隨我們家姓氏之後,每年春節,我都是在與母親的爭吵中度過的。
每壹次只要說到姓氏這個問題,母親就眼淚流個不停。

從小到大,我見過母親太多的眼淚——在她跟父親吵架的時候,在她對我恨鐵不成鋼的時候,在她與我們說到孩子姓氏問題的時候......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對她的同情遠遠大於我對她的愛,雖然這不免聽上去自私而又殘忍。

母親是壹個很敏感的人。用王家村的話來說,她太「用心」了,意思是母親常常「聽者有意」。就算是我的外甥——趙卓爾講的話,她都會放在心裏。

聽說有壹次,趙卓爾問母親會不會做紅燒獅子頭,母親跟他說她不會,趙卓爾說了壹句「妳怎麽連這個都不會?我奶奶就會。」

我承認趙卓爾並不是壹個懂事討人喜歡的小孩。但是,因為趙卓爾經常有類似「奶奶比外婆好」的言論,更加加深了母親對「外孫沒有孫子親」的概念。

所以,她總是跟我說,「妳對他再好都沒用,他還是覺得奶奶好,總歸是別人家的」。

「孩子」這件事,成了她的執念,也成了我和大姐姐的心結。

吵架的次數多了,我也做出了些讓步。

我跟她說,「孩子跟我姓沒有問題,可以生兩個,壹個隨父姓,壹個隨母姓。但是,孩子不能上我們家戶口也不能放在老家給妳帶。」

「那跟我家姓有什麽用?妳不讓孩子上我們家戶口,不讓我在家裏帶孩子,村子裏誰信這個孩子是我們家的?」母親振振有詞。

「孩子上家裏的戶口,怎麽在城裏上學?孩子放在家裏給妳帶,我在外面工作,長年見不到孩子,孩子會跟我親嗎?」我反駁道。

「怎麽就不能在城裏上學了?妳看平平家的孩子,她不就是讓她媽帶的,等要上小學的時候再接到外面去。」母親提高了嗓門。

母親提到的平平是我的小學同學,他們家也是兩個女孩。早前聽母親談起過,平平壹開始也谈了朋友,但她的對象家裏也就壹個男孩子,並不願意到她家來當上門女婿。即使那個時候平平懷孕了,但還是在她母親的強制要求下把孩子流掉了並跟那個男孩分手了,後來相親找了壹個上門女婿,現在平平的孩子也有三四歲了吧。她媽媽當奶奶了自然高興,三天兩頭的沒事就帶著孫女到我家來串門,我母親看了自然是眼紅。跟她同齡的人當奶奶了,可以帶孫女了,而她呢,除了在家守著嘮刀不停的祖母外,還有什麽?

在王家村,像平平這樣留在家裏招上門女婿的女孩比比皆是,因為只有如此,女性族人的後代才能納入族譜。自元末明初,王氏家族的祖先從饒州鄱陽遷徒至王家村,就有修宗譜習俗。如若到了某壹代家譜中斷,那定是對不起列祖列宗的。這也是母親執意要讓孩子上家裏戶口的原因。

「怎麽,現在話都不想跟我說了?」母親開始擦眼淚,「妳是覺得我帶不好孩子嗎?妳們不都是我生的我養的,妳們不也大了嗎?我怎麽就帶不好孩子了?」

「妳以為在城裏上學那麽容易啊?妳以為生孩子是生貓生狗,給它吃給它喝就夠了嗎?」我壹句壹句地反問她。

「我真是白養了妳們,老大是個白眼狼,妳也壹樣!別人家兩個女孩的,要不是找壹個上門女婿,要不就是生個跟家裏姓的……」母親哭訴著,「早知道妳們都這樣絕情,我就不該給妳們念書,就該讓妳們出去做裁縫出去打工,然後找個上門女婿留在家裏……」

我沒再與母親理論,而是跑到二樓的臥房裏,關起房門,大哭了起來。

待情緒穩定些後,我給大姐姐打了個電話,壹抽壹噎地將滿肚子的委屈倒給了她。

然而,大姐姐的日子並不比我好過多少。她說她現在很害怕給媽媽打電話,壹打電話,媽媽必定要說孩子的事情,壹說孩子的事情就開始哭,然後就開始數落我們是多麽不孝……

在我還未交男朋友時,我還能說「我連婚都沒結,討論孩子的事為時過早」。而大姐姐的借口是,國家政策不允許,經濟壓力太大。可是隨著二胎政策放開,國家鼓勵生育開始,再加上大姐姐去年也當上護士長了,她似乎壹下子失去了最好的借口。

那大概是前年春節的時候,大姐姐壹家回到老家過年。

壹天,我下樓時,看見大姐姐穿著睡衣,坐在餐桌旁,手裏拿著壹踏錢。等我走近,才發現她兩眼通紅。

「姐姐,妳怎麽了?」我問她。

「沒什麽。」大姐姐輕聲答道。

就在大姐姐剛踏上去二樓的樓梯時,母親從門外走了進來,也是兩眼通紅。

這個時候,我已經猜到大姐姐流淚的原因了。

「招娣,」母親叫住大姐姐,「妳們姐妹倆商量商量,誰生個孩子給我。」

母親說完就離開了客廳,留下壹臉錯愕的我和滿臉眼淚的大姐姐。

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憑著直覺找到床頭櫃上的紙巾,擦拭著已經流到了頭發裏的眼淚。我想,大概就是那個晚上,大姐做出了妥協和讓步。

我就這樣,將腦海裏過去的回憶,壹段壹段地像放電影壹樣,放著放著便跨年了。

大年初二,傍晚時分,父親的聲音先他壹步到達客廳,我感覺到壹股怒氣撲面而來。

「妳媽要瘋了!」父親大聲嚷嚷道,「妳媽要瘋了!妳以為她把戶口簿帶在身上做甚?她是過去搶孩子去了!」

戶口簿?噢,我想起來了。臘月28的時候,因為我要去派出所辦新的身份證,就給母親打電話,詢問她把戶口簿放在何處。她說她帶走了,沒在家裏。我當時很納悶她只是去省城照顧大姐姐過月子,怎麽把戶口簿給帶去了。

「這上戶口又不是上牌照,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我笑著說。

「這還不算事的!」父親很氣憤,「叫她去照顧招娣過月子,她跑過去哭什麽?這招娣生了孩子,本來是喜慶的事,她還在那哭哭啼啼,這不是影響產婦的心情嗎?這也就算了,她還不吃飯,跟個孩子壹樣發脾氣,賭氣跑到外面去,給她打電話也不接,接了電話也不說自己在哪裏,壹個勁地在電話裏哭,妳說他們能不急麽?妳說她這哪裏是去給妳姐幫忙的,她這是去給妳姐增加負擔去的!」

「招娣的娃是我們家的,肯定要上我們家戶口,上戶口的事可以慢慢來,妳家媽就是太急了。」祖母發表了她的意見。

「妳別在這給我煽風點火!」父親朝祖母吼道,轉而對我怒目圓睜,似乎把我當成了母親,「妳家媽,就是個孬子!賣孬賣到城裏去了!我這剛把妳家奶奶給安頓好了,她又給我鬧事……」

「壹家孬子……」父親罵罵咧咧地出門了。

我無緣無故地挨了頓罵,甚是委屈。

望著坐在躺椅上的祖母,氣不打壹處來。對,罪魁禍首就是她!

「都怪妳!」我把怒火轉向祖母,「要不是妳非要把我媽留在家裏……妳要是讓我媽嫁出去,讓我爸留在家裏討個老婆,我媽就不會變成這樣!妳就是自私,妳們都自私……」

我沒說下去,因為我的喉嚨開始發緊,聲音硬咽,我忍住眼眶裏的淚,拼命不讓它們流出來,還是沒有忍住。

「他們年輕的時候好著哪,不然哪裏來的妳們呀……」祖母不急不慢,不怒不火地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們家,祖母實際上是我的姥姥,我媽媽是祖母的親生女兒。祖母的其他孩子都在大饑荒時餓死了,她只養活了我媽媽壹個人。當我的父親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時,他就被祖母抱回家來,當做親生兒子養大。母親比父親年長兩歲,可以說他們是壹起長大的「姐弟」。

祖母總覺得兒子不是親生的,以後討了媳婦,可能就不會給她養老送終了。女兒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再怎麽樣也不會棄老娘不顧。於是,在母親21歲,父親19歲時,在祖母的安排下,他們成婚了。

父母親結婚之後,祖母就盼著他們生個兒子,以延續我們王家的血脈。

可母親生了壹個又壹個,都是女孩。父親在我出生之後,就離開了王家村,外出闖蕩,甚少回家。

「妳剛生下來,妳爸壹看,又是個女孩,就收拾東西出去打工了。」這是年幼時母親常在我耳邊念刀的話。

在母親看來,父親是絕望了才離家的。因為她生了四個孩子,全是女兒。

如果我的二姐沒有被送走,三姐沒有在4歲時夭折,我是有三個姐姐的。如果不是因為母親不舍,我本該是不會出生的。

「妳那個時候在我肚子裏已經5個月大了,我舍不得打掉啊。」每當我被傳宗接代的家庭重任壓得喘不過氣時,我就會想起母親講的這句話。這個時候,我是多麽希望我沒有出生過。

母親說,我出生後,她也是抱著我東躲西藏地與計生委的人玩躲貓貓的遊戲。家裏因為想要兒子嚴重超生,積蓄基本上都拿去交罰款了,差不多已經家徒四壁了。

在我去城裏上大學之後,家裏只剩下母親和祖母。而我在初中的時候就開始上寄宿學校了,鮮少回家。大姐姐18歲衛校畢業工作,23歲結婚,25歲生了趙卓爾,回家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父親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

父親大概是第壹批離開王家村去大城市打拼的年輕勞動力。從那時開始,就只剩下老婦殘儒守著這個村子了。

自然而然地,照顧年邁祖母的責任就落在了母親的肩上。更多的時候,她們是壹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她們才是壹個共同體。

在我的記憶裏,父母親很早就分床睡了。至於他們名存實亡的婚姻大概就是從我出生的那刻開始了吧。

祖母常說他們感情不和睦是因為沒有兒子的緣故。

祖母的呼嚕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拿了個毛毯給她蓋上後,就去收拾要帶給大姐姐的家鄉特產了。

大年初五,我和父親壹起去了省城。壹是去看望大姐姐和小寶寶,二是去給母親做做思想工作。

然而,我知道,我能做得到的只有其壹。因為,我實在是沒有能力給母親這樣立場堅定的人洗腦。

「名字取好了嗎?」我望著正在睡覺的小寶寶,問大姐姐。

「妳姐夫還沒想好。妳有沒有什麽建議?」大姐姐壹臉憔悴。

「大名我沒有想過,小名我倒是想了壹個,他不是大年三十生的嘛,叫年年好了。」我笑著答道。

「小名妳姐夫也想了壹個,叫攪攪,不是餃子那個‘餃’,是攪屎棍的那個‘攪’。」大姐姐笑呵呵道。

「什麽,攪屎棍,哈哈~」我也跟著笑起來。

「姐,媽的事情爸爸告訴我了,真是為難妳了。」我放低了音量(以免被屋外敏感的母親聽見)。

「娣娣呀,我們這個媽啊……」大姐姐長嘆了壹口氣,「妳知道她跟我說什麽嗎?她說我生這個孩子沒提前跟她商量,說是我自己要生的,妳說這話聽了傷人心不?我在懷這個小東西之前,我就跟她說,‘媽,要我生二胎可以,但是前提是妳要答應我兩個要求,我才能生。第壹,妳要帶孩子可以,但是要到我這裏來帶;第二,孩子跟我們家姓可以,但是要上家裏的戶口不行,因為要考慮到孩子上學的問題’。現在她跟我說我沒跟她商量。」

「早知道她這樣得寸進尺,我們就不該妥協,我那個時候應該跟妳統壹戰線的。」我有點愧疚自己當時在被母親逼急後,把這個屎盆子撂給大姐姐了。

大姐姐聽我說完,笑著罵了我壹句「孬子」。

「我們的媽媽就像壹個敏感的小孩。我這邊的電飯煲不是多功能的嘛,家裏那個老電飯煲直接摁下就好了,妳姐夫就教她用了壹遍。妳說妳要是沒記住怎麽用,直接跟我們說,我們也不會怪她。二十九那天做晚飯的時候,妳姐夫問她‘媽,電飯煲會用嗎’,她說會用的,不會就問趙卓爾,讓妳姐夫不用管了趕緊來接我下班。然後,那次晚飯就沒熟,當然我們也沒說什麽,沒熟就叫外賣好了。」大姐姐說起這些事情是笑著的。

「昨天,這小東西壹直哭個不停,我就跟她說,‘媽,妳看看孩子是不是拉屎了’,她就去看了,說沒有;可孩子還是哭,我就讓她把孩子抱過來,我壹看,果然是拉屎了,我就說‘看,這不是拉屎了嘛’,然後她就說我故意刁難。」大姐姐搖了搖頭,「不能說她的,以後跟她講話我都要註意了。

「媽就是太用心了。姐姐妳也不要把媽的話放在心上,小心產後憂郁癥啊。」我有點擔憂。

「娣娣呀,其實,我什麽事情都無所謂,她屋子打掃不幹凈,飯燒不好,我都沒關系,但是,在孩子這件事上,我壹步都不能讓。」大姐姐轉過頭望著熟睡中的小寶寶。

「嗯,我明白。」我點點頭。

「妳睡壹會,我出去看看媽。」我掩上房門。

站在到客廳,透過玻璃的推拉門,我看見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媽,要我幫忙嗎?」我推開拉門問。

「不用。」母親邊切菜邊回應道。

我站在她旁邊,註意到她的長發沒了,兩鬢的白發顯得她愈發蒼老了。

「頭發賣了?」我問她。

「嗯,去年賣的,賣了300塊錢。」母親繼續低頭切菜,「妳以後就在家裏坐月子吧。我在這裏真的是受罪,過不慣。」

「媽,姐姐這邊很多東西妳要是不會用,妳就直接問他們,這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移步到她旁邊。

「曉得。」母親還是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妳看,這個電飯煲,妳插上電源,就摁這個開關鍵,然後呢,摁這個功能鍵,如果是煮飯,就摁功能鍵,這個指示燈就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