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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波蘭經驗」中的權力與人民關係

明報      
2006-05-20
他山‧之石
「波蘭經驗」中的權力與人民關係

千萬雄師、強悍將領、警察———秘密的、正規的,有男有女———聯成一線,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打壓一些他們不喜歡的觀點……沒什麼出奇!CyprianNorwid(19世紀波蘭詩人)

近日不斷有言論警告陳日君樞機,不要企圖仿效波蘭的天主教會,藉宗教干預政治。批評者似是要提防有勢力企圖使中國步上波蘭的後塵。

香港素來以擁有國際視野自豪。不過,假設「昨日的波蘭便是明日的中國」,沒有任何事實根據,倒是有點危言聳聽。如果在談論「波蘭經驗」前弄清楚波蘭的歷史和民族特質,會有助避免因為一知半解而出現的恐懼和過敏反應。

同樣地,要準確解讀「波蘭經驗」中的國家(權力)與公民社會(人民)的動態關係,就不能不對團結工會主張的「自我設限」策略多作思考。

在共產政權高壓統治的東歐社會之中,波蘭是最反叛、最易失控的民族。蘇聯的獨裁者曾經形容情况就像「把馬鞍強加在野牛背上」。事實上,作為一種強迫輸入的政權,波蘭共產黨「統一工人黨」無論如何威迫利誘、挑撥離間、分而治之,都只能換來短暫的和諧,卻沒法在社會和文化中紮根。

在反叛中前行

波蘭人會跟你說,反抗溫和的專制者,是因為他們覺得有能力這樣做;而他們反抗極權者的鎮壓,是因為別無選擇。

早於14世紀,波蘭已是歐洲的強國,有其驕傲的歷史和嚮往自由的文化。但地緣政治和喜愛爭拗的民族性亦令她不斷被鄰國威脅、侵略。1795年至1918年間,波蘭被普魯士、俄羅斯及奧匈帝國瓜分。喪失了主權和自由後,基督信仰及天主教會這兩種軟性但可靠的道德力量,協助波蘭民族抵禦外力在精神和制度的入侵,維繫着人民的國民意識。這是波蘭民族性中最為人認識的特點。

波蘭的國歌源自這段日子的一首起義軍歌,第一句是「只要世上仍然有波蘭人生存,波蘭是不會消失的」。亡國的痛苦同時孕育出一種原則性強、不屈不撓的反叛精神,令任何試圖把波蘭人民奴化的政權頭痛不已。

二次大戰後,波蘭落入了鐵幕之內。史大林為宣示其權力要送給波蘭的「文化宮」,是首都華沙最高、又是最令當地人討厭的建築物。1956年,蘇聯剛啟動非史大林化,波蘭中西部波茲南市便有工人示威要求「麵包與自由」,觸發人民對「民族共產主義」的憧憬。然而,1968年華沙大學學生和知識分子倡導的黨內改革運動被清算。兩年後,格旦斯克列寧船廠的工人,因抗議價格上漲釀成大規模騷亂,卻在孤立無援的情况下遭暴力鎮壓。

儘管每次抗爭都有領導人「因病下台」,但政權的本質絲毫未改。幸而,在社會一遍失落、無助的氣氛中,異見分子反而學會克服冷漠,進一步反省以往各自為政和自以為是的作風。如果只是因為當權者不接受勸諫而變得犬儒,結果只會是延續不公義的制度。在尋找改革的空間和途徑的過程中,反叛試錯的經驗就催生了「由外到內、由下而上、以團結克服分化」的「新漸進主義」。

新的抗爭理念和策略,強調社會「自我防衛、自我管理」的大原則,並藉此凝聚不同的階層、組織和人物,為運動爭取道德高地。工人、學生、知識分子及教會以提升民間社會的組織和獨立活動能力為抵抗強權的策略。1975年在首都華沙附近的拖拉機廠工潮後,一連串的組織和支援工作展開。「人民」不再是人云亦云、意義不大的話語,而是一個動態、有生命力的社群的建構工程。

至1980年的夏季,波蘭爆發了舉世知名的團結工會運動。開始的時候,都是因物價上升觸發。但積累了多次事件的經驗,今次的抗爭做到了真正跨越各界別的組織形態。團結工會的核心人物之一JacekKuron就建議人民「不要破壞共產黨的大樓,而是憑實力建立屬於自己的總部」。不論左右、不論背景,這個包羅萬有、團結、互助的集體力量,旨在讓波蘭人有尊嚴地生活,理直氣壯地要求「自由」、「公義」和屬於人民的波蘭。明乎此,團結工會的全名(NSZZ"Solidarnosc")就強調其「獨立、自我管理」的特徵。

但團結工會這個有1000萬支持者的全民運動卻表現出一種量力而為、「自我設限」的作風。一方面,基於冷戰的地緣政治局面,他們尋求與波共和莫斯科的政權和平共存,亦不要求分享權力,避免招來武力打擊。另一方面,團結工會用和平的方法體現集體的力量,督促政府兌現改善施政和人民生計的承諾,幫助社會從共產政權解放出來。到具體落實時,「自我設限」就成為一種民間的否決權,去迫使「權力」(波蘭語:wladza)從個人以至社會領域中退出,從而讓人民透過參與得回的「公共空間」(波蘭語:spoleczenstwo),反過來去監察公權力的運用。

在黑暗處播種光明

即使是如此謹慎的「自我設限」策略,在莫斯科威脅之下,波共於1981年底宣布軍法統治、取締團結工會。在黑暗日子中,播種光明的工作更顯得重要。那些年頭的地下活動和刊物就多達幾千種。在高壓政治下,這些微弱的反對聲音繼續為人民劃出多一點自立的思考和活動的空間,亦有助社會上下對抗拒吹捧權貴的誘惑。波蘭的異見人士都知道,一個自由的波蘭,會容許人民說實話而不怕被秋後算帳。從「沒有團結工會,就沒有自由」這個流行的口號可知,團結工會成為了天主教教會之外另一個得人民信賴的力量。

即使沒有真正的選舉,並在逆境中掙扎,團結工會卻自我形成一種社會制度,給予人民真正的選擇,一些沒有被扭曲的聲音。從香港遠眺「波蘭經驗」,重要的是,不論在朝在野,都應站在理性進步的一方,把權力和人民的關係正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