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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誠武: 爸媽,我...

我的好友們:

早前也許你曾收過我的消息,提及我參與出版的一本關我們父母的書.這書已經面世,在各大書局(如三聯、商務、天地等)有售.它書名“爸媽,我...”;作者名“超齡+兒童”;出版社名“博文”.這是我們十三位作者和多位小朋友合作的書.作者寫文章;小朋友作插圖,目的是把大家一直放在心中要對我們爸爸和/或媽媽要說的話,說出來,寫出來,也是向他/她們表達敬意和愛意;同時也希望藉此,誘發大家對養育我們成人的父母的關愛.

曾提過,我寫的一篇,題為“愛在拳腳交加間”.這不是虐打的故事,它說的是中國人的父母,尤其上一代的爸爸(包括我阿爸),對子女的愛都不會宣諸於口,只會用他認為最好的東西給子女,諸如我爸爸便在要我們兒女的跟他學拳.他從沒說愛我們的話,也不會攬頭攬頸,親親抱抱,但他的愛與關懷,則從教我們功夫時,他擋我一掌,我隔他一腿之間的接觸當中流露.但當時我(們)作為子女的卻不懂領受,反視為約束.至他過身後,才婉惜沒把他的好東西學過來,現在要花錢在gym,又要跟別人學瑜珈.本來自己不是有父親做師父的嗎?!

  合作弄這本書的過程既很愉快,也很爽快.雖然我們十三人都不全認識,但前後不到半年,每人出一點點的力,便成了.因為大家背後有着共同的common sense of purpose和 神的祝福.

你們是我的好友,固然把好的東西──這本書──向你們推薦.我自問自己的寫得一般,但其他文章的確很感人,有些我也不禁強忍淚水.如果你們也覺得好的,更請向朋友、父母、子女、師友推薦,在這個社會中創造一個良善的循環.

讀後若有感動或衝動,也想寫一篇東西,不要吝嗇,寫下來.不論怎樣,我們在生活中都是從父母方面學到不少,受恩於他們.

  書中有廖啟智和陳敏兒的序.約他倆寫序時,剛巧二人的兒子諾諾去世,但敏兒看過我們的文章和出版心意,有所感應,反而馬上把序寫妥.出版的所有收益,扣除印刷成本後,將捐給營運平安鐘的慈善福利團體──長者安居服協會.

  寫這信給你,不單是要仔你給我們支持,還真的希望能讓你有所得着.請到書局走一趟.謝謝!

另:我附上我早前的草稿,較嘮叨累贅,印出來的經剪裁更精鍊,所以還是買書看好.

                                            邱武
                                            17.6.06 父親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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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拳腳交加間

當我趕到醫院時,阿爸正由醫生急救中.

剛才在報館裏,接過媽媽的電話,說阿爸出了事,已送去醫院,着我盡快過去.我那刻正滿手資料,明天出街的稿件,還未寫完,忙得一頭烟,心想以阿爸的平常時的健康,現在既已在專業的醫生手上,應該不會有大問題,自己先把稿弄妥,應還趕及的.

時至深宵,駕着車飛奔往荃灣,車上太太跟我說着家裏那頭貓的事,自然無心裝載,現在完全記不起是甚麼了,心急得盡快到媽媽身邊,我擔心她,比爸爸更多.

急症室內,媽媽地述說剛才在家裏發生的事,救護車上爸爸的反應,充滿焦慮...未幾,一位醫生現身說,「已盡全力了.....」一句熟稔的答話,掩不住實底的壞消息,此刻好像凝了,驟然知道阿爸走了,離我們而去,那麼快?那麼快?!快得不敢承認,卻又不能不相信.我朝醫生指的方向望,白色掛簾布遮了幾乎全身,只見阿爸閉上眼睛的頭部,平伏的像睡着一樣,他真的去了嗎?就是這樣便走了?還未跟我們說一下?

目下的景致突然變得很超現實,尤其自己的情緒上,完全未感到我失了父親的痛,猶如中槍或被刀切劃的一刹,沒有痛那回事.條件反射的驅使,不去想那疑假似真的死亡,情緒擱在一旁,壓住,做事,先做事,正如平日一樣,把頭埋進工作堆,甚麼傷感煩愁,有大條道理不去跟自己的內心糾纏,馬下忙做作為長子要做的事:安慰阿媽;處理醫院的手續;與其他弟妹商量翌日後事怎樣;送母親回家...

不知那一刻,突然醒悟,原來我還沒有見阿爸臨終一面,自責和內咎一湧而上:為甚麼我剛才還留戀着手上的工作不放,不第一時間趕去醫院?否則,也許可及見他一面;為何父親入了醫院,仍不着緊?失掉了父親,為甚麼好像甚麼事都沒發生?沒傷悲?你是一個怎麼樣的兒子?

事過好一陣子後,回想到自己時的反應,其實好像阿爸.不知何時,自少從他那處學會「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也學會千大難題,要冷靜,用腦解決;喊生喊死,怨天尤人,爆火、大吵大鬧,全沒出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得且莫喜,失且莫憂.簡言之,在他身上,嗅不到情感表露的世界,從沒看過他哭或喪氣.我眼淺,自少如是,即使看粵語片,亦時不時雙眼濕紅,但還要強忍淚水,不要奪眶而出,否則羞家極了,全因那句「男兒有淚不輕彈」.因此家裏,就是情不宣諸口.大家論事有之,但鮮有傾情訴意.爸爸給母親的愛意,除了在我出生前他親手做的一張梳妝台外,也是在她近年手術病癒後,教她功夫來健體.

我對情緒感應之木納,感情表逹的笨拙,一定是有自他基因.直到大殮前,到靈堂後面見他最後一面,瞻仰遺容時,悲從裏面滾釀着,欲又哭不出來,只有望住躺着的他良久,良久.

所有認識阿爸的親戚朋友,在喪禮都不約而同說,想不到阿爸才六十六歲,便不在了.他一生勞碌,在所有五個孩子出身後,一年多前安心退休,原想可以過些舒服、自在的日子,享一段清福.前一年特別返回鄉下整理好祖屋,準備日後閒來可隨時回去短住,重拾他童年農鄉之樂.唯嘆天意弄人,好景不常.未能讓他享受一段不用辛勞的黃金日子,我心內滿是虧欠.

無論家庭開支如何緊絀,阿爸總是我們最大的後盾,尤其在學業上.盡管我們都不想給他百上加斤,但每次真有需要時,他永遠是默默籌謀,堅實支持.例如,到了我廿九歲那年去倫敦再唸書,除靠自己積蓄和貸款外,還有賴父親答應當後備補給線.這是我永遠的安全感的由來.我腦底永遠有一意識,知道我即使如何向前衝,隨時可跑回家裏的父親求援.每念及他給我這等一切,「子欲飬而親不在」這句話便溜出來,心便像給疏酸侵蝕一樣,一邊抽搐,一邊痛.

阿爸去世,給我最大的當頭棒喝,是男兒不要稱好漢,自以為可一力承受,一人承擔,甚麼事都自己搞妥.人的力量已十分渺小,更何況獨個兒.

那是1999年5月28日.媽媽說,他當晚吃過飯在牀上休息,突感不適,胸口痛,大概阿爸認為是一般毛病,便用他多年所習的氣功自我治療,但過了好一陣子,似乎沒甚麼好轉,到他欲下牀時,竟雙腿輭得跌在地上,這樣的情況從未發生過,嚇呆的媽媽便急忙打999.在白車上,父親表示胸口仍在痛,亦需賴氧氣幫助呼吸,說了幾兩三句話,便再說不上了.

是的,是心臟病發要了阿爸的命.由他胸部疼痛,至醫院,延誤了兩三句鐘.但若不是他堅持和太相信用自己的方法,及早送去醫院,此命大可撿回.好友的媽媽,便是了.她胸口痛,雖不知就裏,但警覺地自己召了的士去醫院,相差半個小時,急症室一接收便馬上搶救,幫她逃過一刧.我不懂得,對待自己的身體信號和反應,又是不是「男女大不同」.

在翻找遺物中,赫然發現一張醫生紙,大概是93年的,上面紀錄了阿爸一次檢驗的結果,指他一條心血管阻塞了.然而,此事,他從未提過,媽媽也沒得聞.很明顯,他沒有告知我們,不想我們擔心....回想起來了,難怪,前一年,我們一家和岳父岳母同遊北京,登八逹嶺長城時,他在半路便說不上了,反而身體一直沒父親好、做過幾手術的媽媽一馬當先,搶先登上至高處.我當時心裏有點奇怪,「不到長城非好漢」此一豪語,父親一定聽過甚至說過,來到長城也不攀到頂,不像他脾性.問他,他依然說沒別的.大家便算了,以為他想殿後,照顧一下身體不太好的岳父.因為在我們心目中,他身體一流的.他也常在我們面前誇言身體之好,胃口之大.

「練了這門氣功,身子輕,走路快,走幾小時不用喝水.」「玩輭這身子,不怕跌倒.」記得有一次,他身體生了俗稱「蛇」的痛疾(一種因過濾性病毒引發的病,在皮膚上會出現赤紅的斑帶纏繞身子).他痛了很久才去看醫生,他不說,我們看不出來.他看罷醫生,自豪地引述醫生說:「那是很痛的,你竟忍那麼久才來看醫生.」父親答說,正是他用氣功,能堅持着抵住痛苦.他事後稱,也是氣功令病患加速消退.似乎自此之後,他更相信他練來的硬功、太極、氣功,都是了得,管用.

我絲毫沒有怪阿爸這套健康之道,但自信自持今回卻誤了救治,除了萬分痛惜和遺憾,我也為遺下的媽媽掛心.

阿爸確是男兒漢得很.十多歲從鄉下來到香港,憑着一雙手和好學的態度,謀生,成家,餋家,包括祖母共八口子的擔子,由他兩肩挑.為生活,他像學會十八般武藝,先跟叔公在他佐敦道的鋪裏學木工,正是憑此手藝做了一張梳妝枱給媽媽;又曾在彌敦道一家名為北平華北實業的絲綢店打工.為了做好銷售之責,招呼應付客人,跟同事學會普通話,再自學英文和日文;為多一技旁身,考了駕駛執照,「找不工作,也可開的士」他如此說過.因為他老實,公司的鎖匙也多交給他保管,從他一些說話,可聽得出他對自己得老闆信靠,感到開心和滿足.

又為了健康,他在精武體育會學拳,之後便一直維持下來,後來更越學越多門.隠約聽聞,我名字的「武」,也是來自他推崇的尚武精神.刀、槍、劍、拳,我都看過他在耍.他又不時不經意的告訴我們,「幸好懂兩手」,曾經憑一柄雨傘,擊退鼠賊小手.

我感到阿爸像特別關心我的身體,我一直以為他和媽媽因視我為長子,尤其愛護.但最近回想,其實更可能因為我跟其他弟妹不同,我天生心臓有毛病,他們怕我餋不大,活不長.我剛懂事時,便知道爸媽不辭勞苦,長途跋涉,隔一段日子便帶我去我出生的瑪麗醫院檢查.隱約他們還跟醫生談過用不用做手術.但六十年代那年頭,心臓手術是大手術,很危險,很昻貴的,香港醫生不敢輕言有把握,可能要到外國去做,這個又豈能是普通打工仔負擔得起呢.醫生說,不動手術,暫時危險性不高.大概如此,爸媽沒再想動手術的念頭.但每次我發病,媽媽領我看醫生,都異常緊張.阿爸便自我小學起,便教我學第一套拳.我學的,不知甚麼名堂,大概是門螳螂拳吧.後來,他又教起太極和氣功來.不單我們家小孩,亦有幾位大哥哥也跟爸爸,當他是師傅.

雖然阿爸為口奔馳,但有很多工餘興趣.周日他會帶年少的我往海灘游泳,香港很多沙灘在他帶領下,都去過了,尤其汀九,十一咪半,咖啡灣(即現黃金海岸),還游河到離島更遠的、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他教我游泳,在沙灘拿着一碗碗燙手的食物,那些光景,猶如看着一張黑白照片,歷歷在目,也是與阿爸最親近的日子.

大概像大多數中國人的父親,阿爸在家裏是一家之主,父親的形象和威嚴十足,但教管我們五個孩子卻不凶不嚴;雖然習武,阿爸不是一個粗人,已記不起他有沒有打過弟妹,但肯定從沒動手教訓過我;又絕不會憑懂功夫便出手唬嚇他人,更不會打女人.他不時警戒說:「習武為健身,有事可傍身,但絕不是用來撩事鬥非的.」
   
他對功夫的熱忱,是一頭栽進去,便不出來的,即使帶我到戲院看電影,看的也是功夫片,最多看的自然是弘揚武德和中國民風、由關德卿師傅主演的【黃飛鴻】.我想關德卿也好,黃飛鴻也好,都是阿爸的偶像.回想自己對喜歡的新聞,也何嘗不一樣,所有跟新聞工作的電影,差不多都跑去看過.

年紀漸長,到中學時,便覺得跟阿爸學拳很老套,為何星期天得留下跟他,為何不可跑上街,與同學一起打球嬉玩?我腦袋明白,阿爸是愛我們,想我們好,才教授我功夫,「為健身,為傍身」,但年輕人骨子長出的反叛,就是十萬個不情願.

後來上了大學,住進宿舍,感到一大解脫的,就是有千百個理由,不用每周回家練拳.我跟自己說:「練拳是好的,不過現在身體不差,日後需要時再學吧.」然而,往後的日子,只有越來越忙,像中學時期那經常運動的習慣和時間都沒了.身子遂只有日漸長胖,肌肉日漸鬆弛.

自己年過不惑,身體不斷發出訊號,開始需要減磅,重新鍛鍊體格,於是跟同事一起練八段錦,與舊同學行山「操弗」,跟太太上瑜珈班,才不斷後悔從前沒有好好跟父親學功夫,大嘆「蝕底」.尤其他練的氣功招式,不少跟瑜珈的差不多.以前有免費、隨時親近的好師傅,今天卻要破慳囊,跑到人家去學.不獨是金錢的付出,最教我自責的,是令他的至寶失傳了,斷了.每想起這個,又是滿心遺憾,難過,內咎.

以前一輩的中國人家庭,當孩子長大,兩代之間很少擁擁抱抱,父子更罕有.的確,上了中學後,阿爸跟我的肢體接觸,就只有玩拳的時間.我們之間最親密的,便是拳腳交加之時──他的手擋我的拳,我的掌拍開他的腿,又或用手校正我的姿勢.那種接觸便是一家之主的愛的灌注.然而年輕的我又怎懂領受呢?帷有見他體格健壯,心存幾分崇拜,他就像是永遠的強者.

阿爸給了我最貴的東西:自由,和讓我學懂換得自由、自主的代價.在家裏,阿爸是主,我們一家只有聽他的,我常感到他的權威把我壓住,不敢表逹自己,所以總想在外邊,外邊是我的世界,那裏沒有父親的影子.而他好像不管我在外的一切.在學校,他便任我有自己的天地,交我的朋友同學,參加校內校外的活動,加入童軍,遠足露營划船賽艇,看書讀報,他都沒甚麼管制.

他不是不管不理不關心,而是用他慣用的間接教育法.我們所住福來邨三百呎的窩居,便是他的教室,他常借談論其他人、其他事,講新聞,說出道理和教訓,說出是非對錯好壞,或他的喜見惡聞,他鮮有直接叫我們跟誰學,也不要我們跟誰比.我默默的聽其言外之音,自己忖摸「這個故事教訓我們...」有一次他便在批評當時得領的披頭四的髪型「男不似男,女不似女」,明顯地他就要我們不要學人家留長頭髮.

我懂得要繼續換得如此大的自由,一是要讀好書,成績不能令他擔心或失望,否則他一定逼我花更多時間在學業上;另外,做甚麼事,都要負責任,尤其對自己的安全.免除他最大的憂慮,便可享有我的自主.但當漸漸學會作主意,卻有些時候做完了一件事才告之父母,尤其一些他們眼中視作危險的事,例如有一次跟同學坐橡皮艇出海,便索性一句也不提,免他們操心.對了,正就是同一心理,父親沒有讓我們知道,他血管曾經栓塞的消息.

阿爸的無尚權威,使我總是盡量依他意思.但少年無不是反叛.我很記得,有一次在三號風球之時,與約好的一班荃灣社區青年服務團的朋友到北大嶼山露營,是荒山野嶺,那時未有愉景灣,更未建迪士尼樂園和任何現代公路.他說打風危險,我則憑從童軍回來的知識和經驗,判斷無問題,不會有事.吵了一會,我二話不說,提起背囊便奪門而去,省得再爭執.我感到門後的他,一定很氣.但我卻氣他不信我的判斷,不讓我自己作主意.

就在大嶼山三白(現在附近迪士尼樂園)紮營時,漫天風雨,我只好暗中祈求大家平安大吉,平安歸家.那次回家後,大家都沒再提及此事了.一時的爭吵,便成腦海永久的烙印.這亦是唯一一次衝突衝上面的.我現在相信這類事,沒有誰對誰錯,只呈現了由上帝創造人以來,父與子之間永恒的矛盾.但我更想用此來表明阿爸管教之道:讓我有十足的自由和尊重.其實上帝──我們的阿爸父──何嘗不然.

雖然父親只是穿白衫灰褲的打工仔,但嗜好不少.他會攝影.我們小時從他收藏好的一個個盒子,看過不少美麗的攝影冊,雜誌、攝影器材和膠底片.他亦曾在陝小時厠所間內沖曬菲林.整套器材他都有.也給我們拍了不少照片.他會吹口琴,拉手風琴.口琴是一邊聽收音機播出的梁日超,一邊便學着吹出來.又見過他在騎樓,把那體積頗大的手風琴,掛在身上,一手按鍵一手拉推,獨特的跳躍音色呼呼出來.我的小手指便曾試按摸這樂器而入迷.

誠然這些已時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工作辛勞,還是甚麼原因?他放棄了攝影,音樂.原因我不知道.留下最大的興趣,還是武術.
  
當大西洋兩岸刮着披頭風,祖國大地則是火紅、血紅的歲月.七歲的我,具體不知他參與甚麼.只見他常回家帶回一堆堆的紅色、金色徽章,大部分有毛澤東肖象的,長大後才知這些是所謂的「毛章」,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新生事物;又看過他有一個證件,是甚麼「華人革新會」的會員證之類.那年頭氣氛緊張,我望出街外,曾目睹很多很多的警車和荷槍實彈的警察,說有「土製波蘿」(即自制炸彈),要捉左仔.我不知那和阿爸有甚麼關係.

但可以肯定,他愛國心是昭如日月的,孫中山、周恩來都是他口邊的大人物,真偉人.(毛澤東曾經也是他的英雄,但四人幫倒台後,他亦看穿毛澤東神話)我們日用的東西,上學的校服,都是在中聯等國貨公司買的,那時候的一句流行口號,正是「愛祖國,用國貨」.此外,他口邊常有國家大事,看的是愛國報紙【商報】和【晶報】.除看【黃飛鴻】外,另一大類就是革命電影,【東方紅】、【白毛女】、【紅燈記】、【上甘嶺戰役】、【沙家濱】、【智取威虎山】,都是阿爸給我們上的愛國教育課.

我後來估計,阿爸在那火紅年頭,大概像其他年輕工人一樣,是普通熱血參與者而已,沒有甚麼複雜關係涉及其中.他後來把妹妹送往香島中學唸書,一是愛國之情,更重要是怕妹妹在其他學校感染不良社會風氣.愛國學校,起碼校風純樸.

小時在紅磡居住的鄰房是一家北京人.那位我稱大哥的,常說我爸,雖是廣東人,但有着北方人的性格:老實、善良、豪爽、好客、有人情味、還有北方人的固執.所以他們一家與我們甚為要好.我想,他說的是.

記得1967年當無線電視開台後,有電視的家庭多起來.但阿爸便有一「偏執」:不裝電視,因為不想孩子整天盯着電視,忘掉學習.「電視睇得多,教壞細路哥」這順口溜,不知從何而來,進了我們家內.

在此之前,整個星期都引領期待星期六或日的休息,坐一個多小時巴士,從荃灣到油蔴地叔公家去,因那裏有一臺麗的呼聲電視機.阿爸說,過要待所有孩子畢業後才買電視.但屋邨孩子般的野,下課後,趁父親未回家,大家便跑到人家鐵閘外邊蹲下來看捽角,看卡通,看超人...

最終結果,還是待五弟大學畢業後,家裏才安上電視機.那己是八十年代中了.所以朋友常掛在口邊的著名電視劇,或明星,很多我都無看過,對我都感陌生.盡管如此,我不認為阿爸有錯,不看電視,沒大不了,大可看書,行山游水去.

但他曾經有一嗜好,我卻不喜歡的,那就是買馬賭狗玩紙牌.有一段時間,他下班後,都到叔公鄰近的一家顏料鋪頭去,與一眾朋友聊天,抽水煙,玩十三張,聽綠邨電台的賽狗轉播.我有些時趁周末,到叔公處玩時,偶然溜往隔壁探看.這些對小時已懂事的我,明明就是賭博,是不該做的,所以對那店鋪沒甚麼好感,是我心中的「黑店」.本來父親在我心中是一個很好、很正派的君子大人,絕不應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應與「豬朋狗友」為伍.這是我最氣他的,簡直打破他在我心中的完美印象.

後來我漸發現父親即使賭,也屬小賭,甚有節制,從沒有影響家計,又或輸了錢便發脾氣等缺德之行.我慢慢體諒他在平常沉悶和單調的工作環境,玩兩手是最容易尋得的一種調劑和宣洩,自制得宜,金錢上落有限.姑念他對家庭的巨大的責任感,我算是勉強接受,心裏原諒.但這小節,則永遠在他崇高形象上,成了小小的灰斑.每念及此,總是不快的.

十一年前在一個啟發課程,赫然發現阿爸和自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這個印象,是錯的;自己原來有很多地方不自覺的有了父親的性格和做人處事的影子,甚而嗜好和興趣.大概這就是潛而默化.這給我很大的警醒,做父母,口說甚麼都可以是徒然,身教遠遠大於言教啊!!

距離清明還餘一周,又是掃墓的時節.阿爸是無神論者,也極之討厭迷信,視為欺神騙鬼,招搖撞騙的.我決志信主,是在他辭世之後.那是時間上的巧合,並非因他而不信.近兩年,我每在將軍澳墳場或荃灣竹林禪寺看到照片中的他,都在心裏說:

「不知你是不是仍在看顧着我們.如果信你所信,你早已化為無數無情無念的原子和粒子,怎會照應我們呢?阿爸,這刻你願你存在嗎?你願我們都得到保守嗎?

「我則十分殷切望你存在,知道你所飬育的兒女,都已成長,自立,成材,都是好人,活得都好.如果不是你,我們深知無今天.如果是有更大更高的主保守我們,你是否可安心安息?

「雖然你未信主,但如果有機會在某處某地,踫到有問你信不信主,信不信耶穌?一定要答:『信』,尤其遇上那個名叫彼德的.那麼我們便會重遇,並因着上主的恩和保守,你我的靈魂在永生相聚.」

作者簡介:

邱誠武,正如其父邱門標(1933-99,原籍廣東新會禮樂)一樣,文武皆好,屬火麒麟,周身癮一類.承了父親的遺傳,習染了父親的脾性,好歹都有;好的,青出於藍,例如愛主愛人;歹的,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喜歡談新聞,好管閒事,於是做了廿多年新聞工作,現職【香港經濟日報】執行總編輯;其他丑事便不敢宣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