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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雪: 尋找香港的「公共知識份子」

作者: 韓江雪 / 編按: 這本書即將出版, 大家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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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這篇文章的題目後,在網上搜尋,才驚覺到原來香港一直沒有關於「公共知識份子」的討論;應該說是連「知識份子」的討論也很罕見!在香港,我們有的是學者、評論員、作家、名嘴、才子……公共知識份子在大陸卻是個熱哄哄的話題,去年四中全會之後,更成為中宣部點名批判的對象。到底是香港不需要公共知識份子,抑或香港根本沒有公共知識份子?

毫無疑問,學者、評論員、作家……指的是職業、是工作的崗位,公共知識份子指的是「社會的良知」、「獨立的人格」……諸如此類,兩類概念絕不可能混為一談,箇中分別,大概亦毋須多費唇舌解釋。公共知識份子在香港「缺席」,顯然並非由於語言習慣的分別,而是基於更深層的歷史文化因素。

香港嬰兒潮的精英,六、七十年代中港兩大的畢業生,除了成為港英政府的AO、華洋企業的管理高層或是不同範疇的專業人士,亦有相當部分加入了學術界。在社會及人文科學的領域,他們更可說是本土學者的第一代。那時香港社會急劇變化,九七問題又逐步迫近,不但為他們帶來嶄新的研究課題,亦為他們帶來介入政治的歷史機遇。八十年代初,香港前途談判展開,議政團體、論政團體如雨後春筍,嬰兒潮學者便成了其中的骨幹。

嬰兒潮學者走出象牙塔參與政治,總難免帶點犬儒的味道。但不要忘記,嬰兒潮精英皆曾經歷過「火紅年代」,參與過「國粹派」和「社會派」的大辯論,對意識形態的爭論一點也不會陌生。雖然他們在香港回歸和民族立場上大致相同,但殖民地的文化背景同樣根深蒂固,也不至盲目相信「港人治港」和高度自治的承諾;雖然他們出身自反建制,然後復又投身於建制,但始終對政權和權力抱有一定的懷疑態度。

畢竟學生運動是一回事,現實政治又是一回事。那個時候,中央由胡耀邦、趙紫陽主政,鄧小平更受到極高的推崇。開放改革為人民帶來了溫飽,政治改革似乎也呼之欲出……在香港前途問題上,「一國兩制」更堪稱史無前例的偉大發明,令人憧憬兩岸統一也為期不遠。總而言之,反殖的傳統意識加上時代的樂觀情緒,嬰兒潮學者很難不對政治前景感到亢奮。

當時我剛好在大學唸書,就曾親身經歷過學生運動向新建制全面靠攏的日子。基本法草委、諮委的話語是主流話語;學生會接觸最多的機構叫新華社,學聯所作的一切決定,最關注是《文匯報》和《大公報》翌日的反應;當年我也參加過北京交流團,曾經和現任的國家領導人握過手,照片至今還留在抽屜裡……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只是「六四」一至,世界才完完全全的倒置了過來。

反諷的是,愛國愛黨的情懷因「六四」而跌至谷底,香港的民主步伐卻因「六四」得以加快,令部分嬰兒潮學者「紅運當頭」,「忽然」踏上了參政的坦途,齊齊透過直選晉身當時的立法局;至於仍然留在建制外的,則事不關己無心戀戰,無可避免地被迅速邊緣化,最終只能淡出政治的圈子。

猶記得在八十年代,《百姓》和《七十年代》(後來的《九十年代》)都是討論香港前途問題的重地,但它們到九十年代中已相繼結束,讓位予冒起的《壹周刊》和《蘋果日報》。回歸之後,香港僅有的獨立社科類出版社──青文書屋和香港人文科學出版社,亦相繼淡出或結業,卻沒有引起多大的迴響。

無論從極左走到極右、從反建制走到親建制、從親英到親中,然後又從親共走到反共,不同背景的嬰兒潮學者們,表面上是一個極端走到另一極端,但骨子裡卻有著始終如一的地方,就是圍繞著「主權」或「政權」的問題來兜圈,對權力中心又愛又恨、又羨又妒,始終無法逃出它的影子。有些學者未入建制便盡情的罵、加入建制便盡情保皇,可說是這種心理狀態的最佳寫照。

應如何解讀這種既矛盾又統一的現象?有人或會從傳統士大夫的心態入手,指出歷來中國(所謂的)知識份子,皆沒有獨立的人格,要麼便是投承獻媚,要麼便是叛逆謀反,根本沒有中間的灰色地帶。張藝謀的《英雄》被指獻媚,其實他只是對傳統知識份子的兩極化心態,刻劃得異常細緻而已。亦有人會從「後殖民」的奴才心態,來說明香港雖不斷進行非殖化,但殖民地時代的「主子-奴才」習性卻沒有改變。(所謂的)知識份子要麼就是繼續自命被欺壓的「奴才」,要麼就是希望充當殖民地的「上等人」,藉狐假虎威來壓榨其他人,始終缺乏自主自立的能力。

到了九十年代,大批嬰兒潮學者淡出政治,除了受到政治環境的影響外,亦與大學之間資源競爭劇烈、學術要求和工作壓力劇增息息相關。不少嬰兒潮和新一代的學者皆曾表示,在新制度下他們根本沒空間撰寫時評,又或積極投入政治活動;一些人則明言,要花幾年拿到長工資格(tenure)後,才可以放心參與社會事務;但亦有人擔心由於政治取向問題,最終會影響到他們的飯碗,只好「為五斗米而折腰」,在言論上作出「自我審查」。

相比之下,新一代學者的空間還是大一些。原因之一是他們還年青,在大學裡的職級較次,又或根本只是合約工或臨時工,用不著爭取表現和尋找升職機會,總而言之,就是丟飯碗的「機會成本」較輕;另一原因則是大膽敢言,倒頭來或會令校方有所顧忌,反而不敢向他們開刀,而這可能是保住飯碗的更佳辦法!因為「鍾庭耀事件」已製造了一個上佳的先例。

不過,若從更廣泛的政治環境去看,新一代學者打從開始就缺乏政治參與的渠道,反而會為他們帶來一定的政治「中立性」。在政黨政治的大格局下,獨立參政難免舉步維艱;至於其他的諮詢架構和位置,又早已被嬰兒潮一代所霸佔。在「政治機會結構」(political opportunity structure)的限制下,大眾傳媒似乎已成為新一代學者可茲利用的唯一工具。

九十年代亞視的《龍門陣》節目,以及其後衍生商台的《風波裡的茶杯》節目,可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意味著不需進入建制,甚至不需基層動員,不需群眾參與,也可以直接介入政治事件,直接發揮超乎尋常的影響力。這意味著學者和評論員,可以更超然獨立的「名嘴」身分,推動社會改革的進程。當然,若從事後回看,這種「超然」、「獨立」到底孰真孰假,也就難以再作深究了。

可以說,和以往學者「仗義執筆」相比,「仗義執言」來得省時、快捷和俐落,社會反響就更大得多──箇中當然亦包含了加鹽加醋、煽風點火的因素在內。在後過渡期數年,香港社會的無力感和壓抑感極重,這種民粹式的、宣洩式的政治介入方式,提供了沒有可能中的可能性。更加重要的是,文字從來都「無價」的 ──難以透過商業形式生存;但開咪的金口卻奇貨可居,竟然可以成為電台收聽率和廣告收入的保證。

因此,政治和商業遂以獨特的方式結合,形成了一種「新興行業」、一門生意,至今仍歷久不衰。沒有人會再去深究,政治和商業之間的微妙糾纏,良心和計算之間的微妙結合,批判性和收聽率之間的微妙關聯……

毋用多言,公共知識份子的概念乃來自Richard Posner《公共知識份子》一書,作者開宗明義的題旨,正是考察美國公共知識份子「墮落」的過程。問題卻在於,公共知識份子到底是已逝的歷史現象,抑或只是作者一廂情願的心理投射?所謂獨立於權力和金錢外的公共知識份子,在美國到底又是否曾客觀的存在過?這正是本書一直廣受非議之處。其他地方的情況我不清楚,但我想香港的情況應該是,大家對「理想中」的公共知識份子是否存在過,根本從來也沒有抱過任何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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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這篇文章原寫於2005年10月。在文章完成後不到四個月,關信基、鄭宇碩和陳祖為等嬰兒潮精英學者,皆紛紛「下海」加入公民黨的核心工作,看來要延續十多年前未完成的使命。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何安達和劉世良兩名傳播界紅人,雙雙獲邀成為曾蔭權班子的要員,並且引起廣泛的社會迴響。兩人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學者,但和本土學術界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突然晉身特區政府權力中心,是重新走回上一代嬰兒潮學者的老路,還是能夠另創一番新的局面?他們只是政務官曾班子的「民主花瓶」?抑或代表著一個治港新時代的開始?

無論如何,和新任律政司長黃仁龍一樣,何安達和劉世良皆只是四十出頭,在行政會議成員和問責局長中堪稱「童子軍」。要打破建制的積習和因循,相信他們還有很的長路要走。

《香港的鬱悶》
韓江雪、鄒崇銘著
廖偉棠攝影
牛津出版社
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