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新著《他者的民主─為什麽自由並非西方的發明》法文版於今年元月在法國問世。法國《新觀察家雜誌》二月初刊發了對阿馬蒂亞．森的一篇訪談，筆者認為頗有新意。由於該訪談較長，筆者摘其有關民主內容，譯介如下：
■ 阿馬蒂亞．森
□ 《新觀察家雜誌》
□ 西方一直認為民主是由希臘人發明的，這是一個錯誤嗎？
■ 從民主的起源角度，如果僅僅指希臘人於公元前六世紀實行選舉制度及其公共討論的傳統，古希臘無疑佔有一個中心的位置。但是，我以為不能將希臘等同於西方。希臘人當時對話的對象更多的是波斯人、印度人、埃及人而不是哥特人或西哥特人。亞歷山大大帝在印度度過了一年以上的時間。他在那裏接觸過很多人，包括那些極為貧窮的人。當時的知識人首先向往的是東方。
在民主問題上，西方與東方的兩極對立同所謂種族一樣是毫無根據的。英國大憲章頒布之前六個世紀，日本就已有了憲法並規定天皇必須按憲法決策。印度則有着公共討論的古老傳統。在印度，任何主題都須討論。儘管印度的宗教傳統相當強大，但印度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無神論傳統和最豐富的無神論典籍。印度是佛教的發源地，佛教是一種不可知論，甚至吠陀─印度教的奠基文獻也有不少段落是講不可知論的。所以，將民主歸於西方傳統是一項重大錯誤。
□ 為什麽會有這種錯誤呢？是源於驕傲嗎？
■ 這是歷史的原因。我們今天所知的民主毫無疑義是現代性與啟蒙的產物。多黨制、選舉程序等等誕生於英國、蘇格蘭、美國。托克維爾說過，民主既是最現代又是最古老的觀念。我們將當今民主的形式同其起源形式混同起來了。
□ 亨廷頓認為民主源於西方其出現早於現代性是錯誤的嗎？
■ 當今民主的形式同現代性是不可分割的。但政府建立於公共討論基礎之上，則是十分古老的觀念。歷史的錯誤在於將過去所有的由啟蒙思想集大成的有關民主的討論，全部歸結為西方傳統。
富有並非民主必要條件
□ 恐怖主義在一些國家如伊拉克的蔓延是否會阻礙民主的擴展？
■ 民主與反恐不可分割。但是，向一個完全沒有準備的國家強加民主只會導致混亂並將部分民眾排斥於選舉進程之外。更為合適的作法是鼓勵中東一些非民主的西方的同盟國如沙地發展民主。與其說是強加，不如向中東地區的民眾解釋：世界希望看到一個民主的伊拉克。由於看不到侯賽因起到了阻止阿爾基達進入伊拉克的作用，看不到一個政權替換另一個政權的困難，美國在伊拉克犯下了嚴重錯誤。為全世界設計民主的未來，不僅需要一套說詞，一個口號，更需要國際間的多邊合作。民主說到底只不過是推到極端的多邊主義罷了。我尊重美國關於民主對於世界前途極端重要的立場，但是付諸實踐的最好方法是什麽還需要再思。
□ 經濟的良好發展可以導致民主的觀點在美國佔優勢。
■ 這種想法是錯誤的。毫無疑問，經濟的成功可以促進民主的發展。但是印度在一九四七年建立民主制度時是異常貧窮的。印度的民主經驗是成功的。印度選舉程序由一個獨立的競選委員會保證，並不比最近在美國佛羅里達或俄亥俄州所暴露的問題多。因此可以說，富有並非民主的必要條件，民主也不一定就必然帶來繁榮。相反，為了達到龐大的經濟目標而剝奪人民的民主權利則是危險的。
□ 那麽以少量的威權主義來促進國家的發展也是不必要的了？
■ 經濟的增長主要依賴於一個較好的經濟局勢而不是威權政治，取決於經濟貿易的正確決策，很可能也取決於腐敗的程度。這裏並不存在民主與威權之間的選擇。
中國歷史上有異議傳統
□ 從民主的意義上，有沒有所謂「亞洲價值」？
■ 「亞洲價值」是一種神話，因為亞洲價值同歐洲價值一樣多種多樣。當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時，許多儒生曾經批評佛教。然而，就在中國這個嚴格的壓制不同意見的等級制社會，出現了儒佛之間的辯論。今天佛教已經成為中國傳統的一部分。道教同佛教其時很近似，道教也批判佛教，因為道教同佛教有競爭關係。因而，說中國沒有任何異議傳統也是錯誤的。今天的法輪功不過是這一異議傳統的延續罷了
中國共產主義宣稱反對儒家，但共產主義卻同儒家在中央集權、集體先於個體的觀念上是完全一致的。道教或佛教就不同，二者均認為個體思想自由更為重要。
□ 有人說世界的中心從西方移向東方？
■ 我對這種大而化之的說法持懷疑態度。歐洲中心論受到批判之後，世界中心的概念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今天亞洲的分量增加，也應該起到更大的作用。但是，尋找世界中心的企圖是眼光狹窄的表現。記得布列施特（Brecht）嗎？他說：不應該說「可憐啊，這個國家沒有領袖」，而應該說「可憐啊，這個國家還需要一個領袖。」我想說的是：世界並不需要中心。
陳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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