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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宗的考驗 歐洲的試煉

11 月30 日,在伊斯坦堡的地標「藍色清真寺」裏,有一個身著白袍的老人,雙手交叉放在腹部,以「安寧的姿勢」這個傳統動作面向聖城麥加祈禱。這個人的禱告第二天成了土耳其各大報章的頭條新聞,因為他是天主教教宗本篤十六世。他曾經懷疑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與其他宗教的領袖共同祈禱的做法;他曾經堅決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他甚至曾在兩個多月前的一次演講裏引用一位拜占庭皇帝的話,把伊斯蘭教和暴力聯繫在一起。可是現在,他不只公開支持土耳其成為歐盟新成員;不只沒有像很多觀察家所預料的,再次以神學家的角度暢談宗教差異;他居然還和土耳其的伊斯蘭教領袖賈里奇一起祈禱。

本篤十六世的這趟旅程是近月全球焦點之一,大家都想知道這位以強硬保守著稱的教宗在9 月掀起了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間的爭端之後,還會不會為近年愈演愈烈的宗教對立與文化衝突添多一碗油。結果他雖然沒有為之前所說的話正式道歉,但卻以象徵性的行動表示友好,像個穆斯林似地祈禱。

土耳其傳媒大都以非常正面的態度看待教宗這次訪問的結果,覺得他的表現出奇友善出奇好。而教宗呢?回到梵蒂岡之後還不忘補一句「這是一次難忘的經驗」, 「我的一部分已經留在土耳其了」。可是在土耳其之外的「伊斯蘭世界」,還是有很多教長感到不足,他們認為教宗仍然沒有徹底更正和澄清之前有關伊斯蘭教的言論,行動不足以彌補言語帶來的傷害。

的確,關於本篤十六世,大家實在還有太多疑問。問題不單是他對伊斯蘭教的真正看法,還有他對歐洲身分的定義。9 月12 日, 「911」5 周年之後的那一天,他在里根斯堡(Regensburg)大學的那場著名演講一方面固然有貶損伊斯蘭的嫌疑;同時更重申了他的一貫看法,那就是基督信仰乃希臘羅馬文明傳統的一部分,繼承了古希臘人注重理性的精神。也就是說基督信仰乃一種理性的宗教,與一般令人盲目的信仰不同。

當本篤十六世還是拉青格樞機的時候,他屢次強調基督信仰是歐洲身分不可或缺的基石,即使是傳統信徒漸漸減少的今天,許多西方文明的根本元素還是離不開這個偉大的宗教傳統。而且現代世界的精神虛無與道德上相對主義的氾濫,也只有回到基督信仰這個源頭活水方能對治。正因如此,他才加入反對土耳其成為歐盟成員的合唱團;一個伊斯蘭國家又怎能參與團結在天主之下的大家庭呢?

自古以來,伊斯蘭教與基督信仰的區別就被許多歐洲人用來界定「東方」和「西方」的身分差異。「西方」的歐洲是信耶穌的,是理性的;而跟隨阿拉的「東方」則是可疑的他者,二者之間不容混淆。土耳其的地位正好是這組傳統對立是否仍然有效的試金石。首先,它地跨兩洲,傳統上也是希臘文明和早期基督教的重鎮。其次,自從國父凱末爾革除帝國舊習,力求歐化以來,它還是伊斯蘭世界裏面世俗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乃至於到了一個令許多保守穆斯林憤恨不滿的地步。最後,它一直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忠實成員,冷戰時期扼守博斯普魯斯海峽,替西方盟國就近監控蘇聯黑海艦隊的一舉一動。饒是如此,歐盟諸國最近還是以塞浦路斯的爭議為由拒絕了它。不要忘記,土耳其早在1959 年就申請加入「歐洲共同體」,比起一向有疑歐傳統的英國,比起傾向中立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諸國,甚至比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更早認同歐洲統一的理念。然而,歐洲還是那個十字架底下的歐洲,容不得異教徒為主的國家。這不僅是許多政客的偏見,也是拉青格樞機的主張。

其實歐洲何曾只是基督教的歐洲呢?且莫論摩爾人統治伊比利亞半島數百年的輝煌果實,且不談巴爾幹半島上茂盛的伊斯蘭社群,今天的歐洲有哪一國沒有為數可觀的伊斯蘭教徒呢?堅持單一宗教身分的歐洲認同不只是抹煞歷史,更是罔顧現實,它的後果就是不斷茁壯的極端右翼與隔絕孤立的穆斯林群體在歐洲大地上漸趨激化的彼此猜忌和衝突。

歐盟的理念之所以值得世人重視,是因為它經歷了千年的戰爭與內耗之後,終於邁向了長久和平的道路(儘管未必現實);更是因為它乃現代民族國家興起以來,第一次開宗明義地以放棄民族身分去謀劃政治單位建設的嘗試。

用批判的眼光反省過去,用包容的胸襟接受差異,正是歐洲統一的實驗意義。土耳其的問題是這場實驗可以走多遠的終極測驗,歐洲能夠放棄千年以來的偏見嗎?歐洲可以不用宗教信仰當做最重要的一種身分認同,繼續它得來不易且能(相對於美國)引以自豪的俗世化進程嗎?今天,本篤十六世改變了他的立場,支持土耳其成為歐洲一員。但是大家確實有理由期盼他說得更多更清楚,讓我們看到宗教不必是政治分歧的根據。

圖片來源:Howie_Ber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