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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雲:天星

信報財經新聞       陳雲
2007-01-18

  去年冬假,小兒遲起,早餐時忽說要坐電車,便帶他出中環。從尖東火車站下了車,行到九龍天星碼頭,搭小輪過海。成人一元七毫,小童一元二毫,六十五歲以上人士出示長者卡或身份證免費乘船。在中環皇后像廣場,正思量該去筲箕灣還是西環,幾輛車頭寫「筲箕灣」的墨綠木頭鐵車已開走,於是便去西環。怎料坐了三十分鐘才駛入堅尼地城,小兒飢腸碌碌,見有人坐在士多店前啜麵,便趕忙下車,朝公仔麵而去,忘記了用八達通卡付車費。我看了楷書直行的中文車費告示,隨手摸了個一元硬幣投入錢箱。成人二元,小童一元,不論遠近,劃一收費。同車的有辦貨歸來的家庭主婦、退休老人、穿制服的白領女工與清潔女工、菲傭、臂彎夾着摺車的印巴裔雜工、帆布背囊有縫線痕迹的裝修工、速遞員等,我熟悉的深水埗,在鐵軌上流動。

生存空間之爭

  渡輪與電車,懷舊之外,還是勞苦階層生存空間的一環。慶幸至今兩者都保留價廉與墨綠的舊時本色,那是香港舊時交通工具—渡輪、舢舨、電車與九廣鐵路柴油火車的統一色調,都用生鐵及實木建造。墨綠是工業年代的樸素本色。容許廉價渡輪穿越維多利亞港,電車連接舊區駛過中環,與當年容許市區旺地有公共屋邨、工廠大廈、山邊木屋與街頭小販一樣,是殖民地政府社會共融政策(social inclusion)的遺留物。回歸之後,港府放棄舊政,要在此地推行大都會經濟,被商家壟斷的城市規劃與舊區重建成為社會隔離政策(social exclusion)的兩道撒手鐧,市區驅逐窮人,好變身商業區、海景豪宅與消費大商場,偏遠的新市鎮淪為勞苦大眾的集中營,為市區供應勞工。市區之內,往昔貧富共用的街道與地舖消失,新型的高樓豪宅或冷氣商城,有如一座中世紀的貴族堡壘:行車天橋是吊橋,橋下的高速路是護城河,有疾駛的奪命市虎(汽車),堡壘的頑石基座是停車場,停車場上有平台花園供貴族專用,堡壘下有秘道通往地鐵站。

  近年這些堡壘不再是採取外緣擴張的漸進方式,而是如傘兵突襲,一一空降舊區,破壞生計,俘虜窮人,放逐天水圍,切斷舊區的生路與人脈之後,再整個吞噬。觀塘的apm與旺角的朗豪坊是先兆,將來灣仔連接金鐘的利東街(「喜帖街」)、觀塘的裕民坊等,都會遭受重建規劃的空降兵團入侵。舊區住戶開始反省,理解到收樓的賠償不足以彌補在舊區的生計與人情,但他們被官府分化,逐個擊破。所謂心物不二,去年年底的天星碼頭抗爭,有心靈價值的浪漫,也有物質空間的實際,是官商勾結之下,長久被官方地政規劃所愚弄的民眾,忍無可忍,付諸行動,並且由社區保存運動人士、學生、藝術家與其他人士以資訊網絡動員參與。這股抗衡全球化與資產階級專政的勢力,從環境保育、綠色生活、自主消費到舊區保存等議題慢慢累積而來的新社會運動,其實是香港遲來的鄉土運動。

真中產

  香港回歸之後,產業轉型,貧富兩極化,頗多青年與中產階級因出路受阻、階級攀升無望、財富貶值而堆積怨氣,轉而尋求心靈慰藉與身份認同。本土文化風物與市內舊區的生存空間與人情網絡,成為心靈寄託的場所與實際的消費空間。攀升無望,他們(包括我自己)也許更多關懷向下流動的階梯,尋找低金錢消費而高人情滿足的生活方式,儉樸而自尊的生活方式,要向政府討回此種生活方式的正當地位與物理空間。可惜他們的寄託對象及活動場所,卻被單向經濟思維的政府、地產商及聯營集團剝蝕,加上政府無視天星碼頭的歷史地位,堅持拆毀,終於觸發衝突。

  中產階級因收入下降而在消費方面呈現「下流化」之後,將更重視心靈需要,更似中產階級,官府更難用經濟利益分化收買,也無法用諮詢公職籠絡。參與天星碼頭抗爭的人士與背後默默支持的大眾,他們要的不止於保存碼頭,而是社區的持續發展,要從官僚與商家手上,奪回城市規劃的公民權。這些人有資訊網絡的號召力、溝通的同理心、藝術的感染力及行動的膽量與靈活性(如佔領工地、臥警車底、絕食等),不參與也不認同主流政治,官方難以招撫。往昔港英的政術不出兩道板斧:政治諮詢化及政務技術化。面對立足於心靈與鄉土的民眾,分而治之的諮詢吸納不再適用,將政治議題化作技術細務的政術也難奏效。

真政治

  諮詢政治的三招,是拉長戰線、以眾凌寡及以快打慢。官府先以冗長的諮詢程序(七年!)化解激情,坐待民意代表換班及失憶,並以專業隔離的方式收集專家的靜態意見。再逐個分化受影響人士,個別協商,枱底交易。決策之後,以快速的、環環相扣的執行程序(如拆碼頭—第三期填海—建高架公路及環海商場的方程式),製造無可改變的既定事實(如火速拆毀鐘樓),挫敗民氣。港府絕少舉辦公聽會,使各界意見得以集結及提升,形成議題,塑造官民信守的共識。市民捍衞碼頭,並非推翻共識,而是從未有共識。

  諮詢政治繁瑣而機詐,港人不是不知,只是過去港英政府尚算公心執政,市民認同的是諮詢的結果,不是過程。往日港英高官,在「六七」暴動之後公心為民,乃制度上受到英國國會、反對黨及鄉譽等制衡,而且始終是境外政權,面對國共虎視,必須有政績與民心支持。回歸之後,北京一力支持香港,港官難免肆無忌憚,無復當年殖民官員的戒懼之心,私念與怠惰兼有,且迷於公關邪術。舊港英未經民眾抗爭而好歹保存了卜公碼頭上蓋(移放摩士公園);新政府卻不顧民憤,粉碎天星碼頭。

  過去香港的政治抗爭,從對抗殖民霸權,要求平等權益與社會公義(如中文運動、反貪污)到民主抗共(普選與反二十三條立法),均非立足於鄉土情懷,而且技術單純。天星碼頭事件帶出的自主規劃訴求,是生存空間與心靈價值兼具的抗爭,眼看得見,心感受到,而且涉及的城市規劃,是一直隱沒於複雜技術的金鐘罩之內的官商禁臠,利益轇轕嚴重,影響民生深遠。民眾介入地政規劃,介入文物傳統,不懼技術細節,是市民政治一大飛躍。

真的天星

  捍衞天星碼頭,不只是保存舊址,而是維繫自蘇守忠以來的本地市民抗爭傳統,那才是真正的北斗天星。拆得了碼頭,拆不走天星。政府拆毀碼頭,只令抗爭更為合理,更為迫切。舊建築、老社區是共同回憶、文化傳統,我們要共同記住的,除了是往日貧富共融的社區精神,默默耕耘的小市民,還有為未來公義而抗爭與犧牲的諸位前輩。

  後記:集體記憶或集體回憶一詞,譯自la memoire collective (collective memory),源自法國社會學家Maurice Halbwachs的批判理論,指出社會的記憶受到種種制度主宰(傳媒、史學、紀念碑、選擇性的文物保護與博物館收藏等),略有貶義,Marie-claire Lavabre更用之研究共產黨的群眾記憶控制術。香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流行此詞,民間不加辨別,自取其辱;官府則樂意承襲,渾水摸魚。中文「集體」一詞,飽受共產政治污染,如集體農場(勞改營)、集體決定(獨裁)、集體領導(黨委制度及中央政治局)等,採用務須謹慎。團結抗爭,大可用「集體」(如集體談判權、集體絕食),但論述民間文化傳統,宜用「共同回憶」(shared memory)等詞代之,免得引狼入室,自招官府駕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