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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明]冷言冷語論情色(中)

文:曾瑞明(第三十一屆中大學生報總編輯)

學生報有一優良傳統習慣,叫「過文」。「過文」,意即幾十位莊員圍在一起,就某篇即將刊登在學生報刊物的文章,一字一句地討論,找尋當中的問題,思考可能的批評,然後修改,然後再討論,直到大家滿意為止。這過程的精神,我認為可稱是「民主的寫作」。它把作者的無上權威,擁有最終決定權的定律打破。當然,作者的創意、文風、也會盡量予以包容保留,成功與否牽涉莊員之間的了解、識見和包容。不過,每篇文章理論上是個人和團體意志的結合。這是健康的,它避免獨斷、輕率,還培養了我們對他人意見的尊重。

這訓練,令離開學生報多年的我至今仍會願意花時間字酙句酌。學生報就情色版事件發表的〈無懼污名 重尋真性〉(見《明報》,5月10日),我的確看到問題,找到矛盾。我希望學生報的朋友,可以繼續思考,繼續修正,實踐學生報的傳統︰「民主的寫作」。

「想像」的基層

學生報的編輯們說︰「我們不反對學術性的談性,亦有這個能力,但這種經過消毒的象牙塔口脗究竟排拒了什麼社群?基層人士有多少能以這種語言表達自己性的經驗?不少人視大學為與市井隔絕的神聖廟堂,本報堅決反對種偏見。」我們的觀感是,這群大學生似乎可以在兩種觀點瀟灑游移,像超人蜘蛛俠變身那樣。

他們既可以做大學生,寫論文、講英文,引經據典,談文論藝;也可以「扮演」基層,用基層的語言,說粗口,談談情說說性。但,到底誰是基層?「基層」到底是怎樣的——他們的收入是怎樣的?知識水平是怎樣的?嗜好是怎樣的?他們的語言習慣是怎樣的?他們的性口味是怎樣的?我絕不敢說了解說知道,因這不能單靠想像——這全都是事實問題,需要大量社會科學的研究,也需要你真的接觸基層,與他們同喜同悲,才能與他們呼吸同一口的空氣。要是如此困難,學生報的編輯為何如此有信心去代某階級發聲?記著,使用市井語言不等於你變身成市井,你關心的問題,你引用的東西,完全反映你的口味和觀點,這未嘗不是一種「排拒」。而且,我不認為「經過消毒的象牙塔口脗」是「排拒」了某種社群的關鍵,關鍵在於二字︰階級。哪個基層會有興趣去找一份大學生的刊物,去研究一下有關性慾的東西?我不敢說沒有,但很想知道那人是誰。中大學生報的派發點有沒有深入基層出沒的地方,比如觀塘裕民坊,深水涉鴨寮街等等?

「上山下鄉」,為就了讓知識份子能跨越階級的藩離,但是否成功大家心裏有數︰在中國導演王小帥的《青紅》中,知識份子因著革命的熱情去到中國西部的甘肅工作。後來,變得老是喊著「我們是上海來的」,「我們是上海人」,「要回上海去」。甘肅,對於這批知識份子來說,就只是一個錯誤,與他們想像的完全兩樣——那裏沒有他們喜愛的精緻文化,沒有他們喜愛的高級娛樂。知識份子與工農兵歡歡樂樂走在一起的畫面,純屬主觀意願。

我不是說我們不應該關心基層,我認為這是每個知識份子的責任,每個處於安樂當中的人的責任。我只是要指出,別太一箱情願的以為,你可以在階級與階級之間變來變去,走來走去。

 「關祖認社」那些日子,我們喜歡「想像」中國,「想像」社會,很火紅。今天,我們透過「想像」基層,來為自己建立一個道德高地。但是,基層透過閱讀他們的報紙,比如方向報和月亮報,卻對這群招納基層的編輯嗤之以鼻。

「多元」迷思

學生報編輯說︰「本報對情色版嘗試加入多元的性想像,乃在抗拒現今香港社會論述性的單元。情色版之成立,旨在打破一元性論述,解放遭這論述壓迫的弱勢者。」何謂「一元性論述」,語焉不詳。大概是指社會把性的議題限制了,因此,學生報的編輯們,要談亂倫,人獸交等等,學生報因此要如實反映大家對這些課題的看法,鼓勵同學發表意見。「一元」也可能是指社會把「性是亦只是男人對女人的淫慾發泄。」等等既定和主流的觀點。多元總好過一元,似乎是學生報的預設立場。但是,如果社會把性的議題限制是對的,社會把性看作「是亦只是男人對女人的淫慾發泄。」也是對的,哪「一元」有什麼問題呢?如果有問題,也只因為這樣是錯的。

學生報也顯然仍為這是錯誤的,他們作了價值判斷(雖然這是沒什麼爭議性的價值判斷)。但對於一些較有爭議性的議題,他們卻開始企圖擺脫價值判斷,想做到客觀中立,最後卻只能任人詮釋他們的一字一句。亂倫,人獸交等等究竟有沒有錯,是否有問題,學生報不曾表示意見,只表示要尊重多元。但,我們為什麼要尊重多元呢?是因為「多」有無上價值,還是因為「元」本身值得捍衛?如果有人說法西斯主義要尊重,是因為民主自由太單元,而我們的世界恰恰要鼓勵多元。你會說這是胡說八道。但為何這是胡說八道?因為我們覺得法西斯主義是錯誤的。所以,不會為了「多」而去保留這種主義。因此,鼓勵多元必定預設要保留的東西有一種價值,而非邪惡而非無聊而非不道德的。那麼,到底亂倫,人獸交,多性戀,濫交有沒有問題呢?學生報不需要提供終極答案,但起碼要不畏懼,表達意見——而不是左閃右避,以「多元論述」來含糊其詞。

學生報也聲言要「尊重慾望」,表面看來甚為偉大。但其實這論調不堪一擊。難道我們也要尊重強姦犯、殺人者的慾望嗎?問題仍是在於該慾望是否有價值,是否值得捍衛。除非學生報認同所有有關性的慾望皆十分特別,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但這點嚴重偏離我們的常識,需要加以證實。

學生報時而走進價值主觀主義(value subjectivism),時而高舉多元有普遍價值(universal value),十分奇怪,非常矛盾。要麼是頭腦混亂,要麼只是狡辯。不過,在這個號稱「後現代」的年頭,我們見慣不怪。

探究者與解放者

學生報在聲明還來了點革命語言︰「解放遭這論述壓迫的弱勢者。」這豈是「不拘謹害羞的誠實小子」該說的話呀?差點以為火紅年代的冤魂降臨了。解放他人,暗示了解放者知道何謂真實,知道何謂真理,因此知道弱勢者被什麼矇騙,知道弱勢者受著什麼枷鎖——這與誠實小子作為探究者的角色相差甚遠。誠實小子未必知道真理在那裏,但他願意打破禁忌,開誠佈公。他不介意語調平和,有時戲謔,為的是不要煞有介事,不要鼓勵成見,而是輕輕鬆鬆,方便大眾思考。

答案,他相信是在大眾那裏(甚至在將來的人那裏),而非自己成竹在握。

《重尋真性》是一句草率的標題,它透露了學生報的編輯們其實早已知道何謂「真性」。但他不說出來,反而扮作一無所知。以「cheap cheap哋」的口吻和大家開開心心做問卷調查,讓你們談談不明所以的性經驗,然後讓學生報做我們的精神導師——這其實還是大學生的自大。一種變種的、扮小人扮無知其實心裏覺得自己十分有料十分勁的心理。正如我在前文所說,學生報起初用意頗佳,本來大可以角色扮演遊戲一場,跳離大學生一本正經要去解放社會改革社會的刻板形象自大心理——但在聲明裏卻變成高不可攀,卻又那麼可笑的樣子。可見,社會對大學生的模塑仍是牢不可破,而這個形象也卻是大學生最厲害的武器︰當遇到襲擊時便會拿來對付別人,教訓別人指責別人只是蒙蔽者。大學生學生團體總是這樣不知不覺,就會重蹈覆轍,走上我們這些前人也以為曾經擺脫,但其實也是同一條的舊路。

27/5/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