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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於回歸十週年「七‧一」前夕,匆匆

讀書的時候,我幾乎不參加課外活動。所以,對著這幅四米乘十二米的布幅,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把它變成請願用的橫額。

 九點半,我和彭先到。雨正下得天昏地暗,我們躲在咖啡室內,把A4紙裁成正方形,再在上面畫個九宮格,稍後要在布上畫字時,用作比例參考。不知何故,總有人覺得讀中文的人中文字也會好,而事實並非如此。我一口氣寫了「動」「物」兩個字,自己都不甚滿意。彭說:「你去買杯咖啡,我來。」彭小時候有書寫困難症。咖啡買回來,我發現他竟在看報紙,不由得拍了他一下:「你不是說你寫字的嗎﹖」他指著桌面:「為甚麼打我﹖早寫好了。」果然,是一個工工整整的「罪」字。之後,他寫了「無」字,又把之前我寫得不好的都重寫了。

 十點,程也來了。他事前已把字體的呎吋量好。天雨,沒有場地,我們只能躲在建築物的後面,攤開報紙,把紅布摺成橫向的四份,按比例用粉筆在布上畫四個大方格。程本來打算先把方格分成三十六個小格——比九宮格還多——再在上面劃字;當我們發現畫第一個大方格也花掉接近兩個小時的時候,就決定分成四格好了。某些時候,妥協並不羞恥。 彭和程商議好做法,有事先走了,然後程的女友盈到了。她拿起木呎,在紅布上逐少逐少地點出一行又一行的直線,比我們都細心。另一端,植和我劃的「直」線分別向內外兩邊傾斜。盈說:「你不是以上一條直線做標準嗎﹖」植說:「上一條也不見得準確……以整幅布闊四米來說,誤差在十公分之內也可以接受吧。」我們都笑了。盈說:「你開始把事情合理化了。」

 畫了第一個,之後的三個就愈來愈快完成。盈說:「畫完第三個我要去吃下午茶。」之後,她又說:「乾脆畫完第四個才去吧﹗」方格每邊長兩米,我們當然沒有那麼長的呎。盈索性躺在布上:「我是一米六零。在我的腳底加四十公分好了。」盈帶了一瓶西瓜汁來,有滋有味地喝著,程只在旁邊垂涎,因為他在咳嗽。她另外拿出一個保暖杯:「喝這個吧,我媽媽煲的。」

我在旁邊看著他們,微笑不語。盈很適合讀哲學的程。

 下午三時半,大家都不得不休息了。程和盈往食堂點補點補,我說我留下來看守物資。實情是我累得站不起;實情是,我在生氣。我莫名其妙地在生氣。

 我伏在長桌上。雨雲經過的時候,陽光就會忽明忽暗地,在幾步之遙的空地上閃動;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一切變得陰睛不定。我索性閉起眼睛,任由紛亂的感覺往上翻騰,像這個夏天的暑氣,像這年多以來自以為是、疲倦與失望。

 彭回來了。我沒有作聲,依舊伏在那兒。他說了幾句我沒有回應的話後,靜默了一會,然後問:「為甚麼你讓我覺得你不忿呢﹖為動物發聲不是你的使命嗎﹖」我無言以對。

 人齊了,我們又繼續。原先的方案是用磁漆把字油上去。彭聽了,想了一會,說:「似乎有點不妥。」於是他坐下來打電話給做裝修的朋友。我一邊工作,一邊聽到他對著電話的另一端打哈哈,寒喧,在適當的時候表示驚奇與佩服……於我,這些功夫的難度不下於向後翻騰兩周半與湯馬斯旋轉,也不禁想到自己有時不屑(其實是不懂)圓滑;到了迫不得已時,就把責任推到另一些人身上,再裝出一個清高的樣子。彭掛上電話:「磁油至少要十個小時才乾,而且布不夠厚,可能會被天拿水蝕成小洞洞。」

我的腦袋已不太懂得運作。。彭又說:「可以用牆紙貼紙裁成一條條長條,當成筆劃砌上去。」見我們站在當地發呆,他動手收拾殘局:「走吧,到油麻地一帶問問。」沿途彭還是不斷打電話和打哈哈,終於趕在文具店關門前買到需要的物料。

 花了一整天時間,我們就只畫了四個正方形,已經全身痠痛。橫額必須在七月一日前完工,明天工作必須繼續,我覺得必須慰勞自己。結果,晚飯時分,我花了四百多元,買了一條牛仔褲與一對紅鞋。鞋店的售貨員是個溫柔的男士,我本來試穿一對黑色的,他看看,說:「腳掌好像窄了一點,我換另一個碼給你。」然而三十九號的只有紅色了。曾幾何時,我喜歡紅鞋,紅色毛衣,紅色的一切;然後,又有一段頗長的時間,我沒穿紅。這一剎,我把紅鞋穿上,因為這一點點關於紅的回憶,因為售貨員的體貼與細心,三十秒內我買了這雙紅鞋子。

 後來彭跟我說:「你難道不知道那只是表面功夫嗎﹖」我明白他的意思。然而那一刻我只是個膚淺的消費者。

第二天,我獨自拿著大包小包的工具,等候升降機。又是另一個雨天。外面是校園的平台,一個陌生的男人蹲在有蓋的地方,一邊避雨,一邊看報紙。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搞社運的人才。我怕人,怕集體活動,容易沮喪。可是我也知道,許多流浪貓狗想要的,也就是一個避雨的空間而已。可惜的是,在這個社會中,牠們並沒有靜靜地蹲著的權利。我本想為牠們吶喊,結果卻發現自身的軟弱。原來真正的堅強是無聲的,無所謂驕恣,像一頭靜靜地站在街角的貓,誰也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