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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前的雲門祭典

奧運前的雲門祭典

廖偉棠

最近幾個月常飛北京,每當飛機接近北京上空,便見烏雲盤卷、胡塵滿天,飛機下降如一頭紮進謎團,隱約中閃爍的機場就像被煙霧繚繞的祭壇。壇之南為北京城:眾生時而為劇團、時而為觀眾,離離合合演出各自的荒誕戲,壇上平靜升降無數新鮮或陳舊的夢幻,給他們供應劇本。而此烏雲,乃是建設之塵所積成,難覓其門。

「黃帝時,大容作雲門、大卷……」這句話,不但臺灣,大陸的舞迷也已經耳熟能詳,它的出處當然是《呂氏春秋》,但在網路上檢索找到的網頁都是和「雲門舞集」相關。大容,巫人也,舞蹈和音樂一樣,其起源均為巫祝之儀式;而巫之興衰,在遠古直接與國運興衰相連,國盛之巔,以巫謝天,國衰之始,以巫亂天,國亡之際,以巫乞天,只有在天下太平的寧靜日子中是不需要巫的政治功能的,此時巫方得其純粹——成為純藝術意味上的舞蹈。

按照中國自己的詮釋,現在它應該是「大國崛起」之鼎盛初期,距離這一時期的象徵圖騰「2008奧運會」正好還有一年之距,來自香港的作曲作詞家已經準備好《We Are Ready》作為第一階段的巫祝之歌,信心滿滿;而在大陸各種向盛世致敬的粉墨祭儀早已陸續登場,且以電影為例,無數當年富有批判精神也在批判中闖過來的導演如張藝謀、陳凱歌等紛紛為大國幻像所感動,拍出一部部歌頌極權意志和主流意識形態的「大片」《英雄》、《無極》等,他們曾經是民間巫師作亂,現今都升為國師地位,主持祭天大禮了——張藝謀,就是明年奧運會開幕儀式的總導演。

然而他們真正夠格做一個「巫」嗎?如《說文解字》釋「巫」雲:「巫,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覡,能齊肅事神明者,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又如《國語·楚語》載:「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在遠古對「巫」的要求如此嚴格,要能衷正比義,又能光照聽徹,為什麼?因為他們要「齊肅事神明」,而神明者,其實就是「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作雲門的大容應該是這麼一個能「齊肅事神明」的巫人,因為顧名思義,「大容」者必有氣度,雲彩之門必「光遠宣朗」。秉承大容之志的林懷民和雲門舞集,7月也來到北京做他們的祭儀——不是趟張藝謀輩的渾水,他的舞不是張藝謀在中國旅遊區編排的《印象麗江》這樣的媚俗之舞、也不是馮小剛《夜宴》中的媚權貴之舞,他來北京不是來咸與盛事更不是來歌舞昇平的,他是來「齊肅衷正」的——說得簡單點,他和雲門的舞,給北京這個鬧哄哄的祭壇潑了一盤清涼之水。

7月12日在保利劇場的首演,張藝謀和他的三個副手也位列觀眾席上,不知他能否悟懂舞蹈中層層傳遞的「色即是空」的偈語,反正在他的電影和舞蹈中總是聲色紛呈亂人耳目的。據聞此前張藝謀曾流露邀請雲門在奧運慶典上演出的意願,但是在7月11日的記者會上,林懷民先生非常明確和堅決地告訴了記者們:「在運動場上演出我不會,所以我也不會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出。」我在台下不禁心中鼓掌,要知道在中國多少演出「藝術家」削尖腦袋要往奧運會裏鑽!

雲門不但不參與這一顯赫的祭天儀式,他們還在此時此地舉辦了自己的祭典,那是向著內心最深處的價值所進行的致敬,如果容我多情的話,那也是向我和北京的劇院中不多的有心人內心最深處的價值所進行的致敬。這致敬遠高於向一個國家的致敬。

不管有心無心,流覽那幾天有觀看雲門演出的大陸朋友們的部落格,他們無一例外都提到被《輓歌》深深感動,無論是不知道舞蹈背景把它讀解為落葉的無盡飄轉的藝術女生,還是從創作日期解讀了何謂「對年輕逝者的悼念和對蒼天的抗議」(印在節目單上的暗示)的老記者。即使在記者會上當我問及在北京演出《輓歌》有何特別感受時,林懷民先生只說:「《輓歌》是一個藝術品,我願意它被當作一個藝術品來看待。」但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品自有其本身的超越藝術的力量存在,林懷民先生也自知《輓歌》之偉大。它所祭奠的是一種青春的執拗和不妥協,在大陸它殘存在經歷過思想壓制和強烈反彈的一代人身上,這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掙扎著從李斯特2號傳奇曲兇猛浩瀚的鋼琴強擊中逆行——如舞者壓不住的喘息,生命之氣、踩踏之力被不止旋轉卷挾而行但是不斷劃出反抗的聲音,最後這兇猛如命運的樂聲竟彷彿被舞者的反抗所動,進入舞者肢體的協律之中,成為對犧牲的肯定之音!僅僅是中間的一下停頓,舞者伸出的手告訴了我們一個旋轉中的例外:這希望未必虛妄,一如絕望也能奠基堅實。

《雲中君》則是一個最為大陸觀眾誤讀的作品,先是奇怪的搭配:兩個西裝革履舞者托著一個裸身戴猙獰面具的舞者,不少人用主流的審美邏輯把它解讀為「傳統與現代之結合」,但也有人解讀為「傳統對現代的壓制」;其次是三個舞者的關係,有人解讀為「命運對凡人的操縱」,但也有人解讀為「凡人的為虎作倀」!然而放在今日唯經濟發展是舉的中國來看,這出舞未免是一個諷刺:資本的畸形發展已經迫使它所剝削者跟它成為一個共生體,榮損與共,你只能托負它瞻仰它,以你的苦勞換取它的優遊。資本主義初至這個國度,表面上如《九歌.雲中君》所詠:「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但它的真面目是「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如全球化的胃口般巨大。誠然這也是我對楚辭的刻意誤讀,回到舞蹈本身,這支舞是最有巫術之感的,它所祭祀的,也許是裹在烏雲般西服中兩具和上方神靈一樣彪悍的肉體,這曾經的裸體何嘗不想遠逸如舞臺上來去自如的滑輪少年。

從已然封箱的《紅樓夢》中擷取出的一段《春》,以其華麗和「故事性」受到不少標舉抽象舞蹈的觀眾非難。然而我卻想說:你們難道沒有看到華服和少女四周籠罩著的巨大黑暗?這黑暗橫亙舞臺,吞噬著每一片花瓣和笑顏,這是春天背後的無常。曹雪芹也是在《紅樓夢》的開始便埋下了令人不安的黑暗背景,比如第一回英蓮丟失一幕,比如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一幕,十二釵的畫像和詩句預言在日後一一應驗如《啟示錄》的災禍在《玫瑰之名》中應驗般恐怖。「園中的年輕人」卻懵然不知,更不懂年長女舞者臉上流露的悲憫,直到無邊殘春落花,竟如初冬新雪,綿綿絮絮;更換時序的仙女快樂但殘酷地淩空舞踏而過,年輕人方頹然醒悟。台下諸君,這祭祀的豈不是你們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少年夢!過早地否認了自己的理想被趕出內心的園囿、被迫接受世上種種違逆少年心性的虛偽和殘忍。台下諸君,你們可有看到保利劇場大廈和北京千座類似的舞臺般的大廈上空,亦橫亙著巨大的黑暗,前面有泡沫幕布影映著燈紅酒綠,由我們的共同謊言維繫,一捅即破。

7月12夜,我奇怪劇院中還是有那麼多人能有耐心把《行草三部曲》看完,而不去理會手機短訊中上落的股價、樓價,不去寫電腦中等著的一份份計畫書。這個電腦的時代,竟然有人想起了書法,這簡直跟呼籲北京把建設奧運場館的千億元用作保護胡同一樣不可思議。場中一片寂靜,只聽見舞者的徐徐吐納之聲、颯颯出拳之聲,多久沒有在北京城內聽見寂靜?這寂靜安然若素,卻又如筆走龍蛇,完美地在一片喧囂中挖出了一個曼陀羅壇城般的流沙空間,就用舞者搖曳的身體。你可以感受到的真正屬於使用者的身體。這裏所追念的價值古老而無用,因為無用而珍貴,無論行草還是太極,圓轉中挺出堅拔,氣息綿長猶如北京城的靈魂本身。你可以感受到的真正回蕩在舞者四周的北京城的靈魂。

這都是和北京主流媒體塑造的那個新時代北京精神相逆反的。人家說要「忘記歷史的包袱」,你卻悼念十餘年前的逝者;人家提倡先敬羅衣你卻讓西服男被鬼面踐踏;人家鑼鼓喧天放煙花你卻默誦永字八法;人家忙於建構後現代中國幻像你卻用七十分鐘連舞告訴他一句老話:「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而這就是「巫」在古代曾經執行過的「諫」的職能——通過尊頌正義與美的鬼神來警告迷失的世人。

7月15夜,《水月》演罷,長歎不懂的人比在同一個劇場看荒誕戲劇的人還多。動用上千個動作來詮釋「空」,不懂;水鏡相映卻沒有營造出華美幻像,不懂;用巴赫而不是國樂來伴奏,不懂;最後無樂而舞者猶能舞和,更不懂。以上都是掙扎在紛擾塵世只把藝術視為減壓娛樂或者是生存指南的「藝術愛好者」的抱怨。他們甚至感到不安,因為心中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刺破了,這顆心本來是由一個氣球在裏面撐大的,現在有點洩氣了。「巫……能事無形」,台上舞者就像在事奉一個無形之精神一樣舉手投足,教事奉有形資本之神的世人不安。「無名,萬物之始也」,然而碌碌營建美麗新生活的人們怎肯經由一舞而回到源始之處?於是,當最後一個舞者緩緩退入幕布,水聲仿佛仍潺潺,台上水鏡的回光仍在繚繞,靜不得片刻,旋即保利劇場已經掌聲雷動、燈光大亮,人們紛紛離去,因為還有北京無盡「實在」的流動盛宴、無盡「美妙」的鏡花水月在等著他們呢。

當飛機飛離北京上空,烏雲開門,我看見雲中君也穿上了西服,準備同昏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