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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期待政治啟蒙(選前給自己與台灣社會的一段話)

編按:台灣今天﹝一月十二日﹞舉行國會選舉及兩項公投,經過了兩黨政治的確立及倒扁運動,很多台灣朋友都在努力思考新的出路。文末附有作者之前寫的倒扁運動系列。

原以為隨著年歲漸長,情緒與意識都將因視野擴大而有所更新,變得更豐富、多采。但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經歷的越多,某個原該被遺忘的記憶區塊反而越來越清晰,扁平化了人生中其餘物事。每每憶起,那段來自一九九四年市長選舉的記憶,都令人在黑夜中顫抖驚醒。

我永遠記得「快樂、希望」如何像是急性傳染病般的,侵蝕身邊每個無論有無投票權的同學們。在解嚴後沒幾年的社會氛圍中,剛成年的我們,身處仍帶有軍事化管理性質的校園裡,雖感受不到街頭急衝地與政府對撞,感受不到社會情緒高漲地想要突破國民黨的長期政治壟斷,但確實被「反權威」的口號所撼動,對於以衝撞奪取「自由」的說詞產生深刻迴響。

「反!」是那時候的政治議程。幾乎每一個親「黨外」的教師,都能在課堂上講上兩則政治笑話,以之解釋化學、數學公式。後來大學落榜、進入重考班,聽見補習班的「三民主義」教師,用基進卻帶著誠懇態度的語言詮釋「公民」意義時,真讓當時的我自以為理解「反萬年國會」的意義。

時序已到一九九五至九六年的交界處,我還記得一位神似謝X廷的中國近代史教師,總在講解晚清、民初與國民革命史時,對國民黨中的蔣介石系展露深惡痛絕。他在講述歷史曲折時,總希望我們也同時理解社會現實的起源,進入前一代人的精神狀態。

當時,那個晚近才得知自己屬於該滾出台灣的那幫外省第三代的我,還真因為棄絕象徵大中國主義或腐敗的深藍與豔黃旗幟,而支持了彭明敏。沒有達到參加社會運動的程度,沒有思想上的深刻辯證與反省,但我可能真「以為」自己有了政治啟蒙,台灣應有獨立自決權。

我相信這是許多我這代人都有的類似經驗,在那個衝突的年代,懵懂地被整體的社會氛圍影響。聲勢浩大而看來團結的反對聲,任哪個稍帶叛逆青春期的青年都不會拒絕,因為它的象徵性與內心渴望著撇開家庭、師長權威的我們緊緊聯繫,而稍有政治與歷史社會靈敏度的青年更不會拒絕,因為「政治參與」是那個時代的情緒燃點。

從破霸道者手中求得自由的政治美夢,隨著國民黨統治結構一再暴露出來的貪污腐敗,而有了延續的可能。政治權力的取得,隨著一次次地方選舉中狂放激情的鄉親面孔,有了驗證的機會。那時候的支持者,任誰都會覺得,台上那些「改革前輩」使用的手段,像是配票、暴力、遊走法律邊緣,都合理而必要,因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後來就讀傳統國民黨勢力的大學,每每察覺學校網站被公器私用,或於選前收到以學校信封包裝的候選人文宣時,都持續地令我感覺,非將國民黨「徹底擊垮」。雖然不像身邊好友,從參與「B帽工廠」開始他們的實踐想像,然而卻也與學長們一同討論,如何把多年未運作的社團給「政治化」,於是我們不顧校方壓力,硬是邀請了羅W嘉來演講,造成轟動。

二○○○年,伴著新聞媒介越來越多的排他性本土民族主義語言,我開始覺得困惑。但那天我走到國民黨部前,見到一個個蒼老,被戰爭機器和不復返之歷史淘盡青春年歲、身體與心靈能量的老人們,或嚎啕大哭地控訴李D輝敗掉了國民黨時,我依然覺得眼前的人群應該被擊垮。

大學畢業前夕,帶著改革的志氣,滿腔理想地想用所學之長來評斷社會經驗之際,困惑成為了質疑。在學習過程中,我竟發現,所有違背社會正義的,或與台灣結構性歷史社會條件有所衝突的,像是強制掃除攤商、毀掉公娼生計、拆除違章建築、大刀闊斧將國營事業推向私有化、鼓吹自由化等政策,竟是從一九九四年後的台北開始擴大、加速。

步入碩士班,質疑的態度益加堅定。當我與我的懷抱社會改革之志的朋友們並肩作戰,或當我認識越來越多工運、婦運、環運同志後,我們的身體經驗說著,解嚴了,但是警治依然封鎖街頭。政治壟斷的高牆倒下了,但是新的霸權結構卻茁壯起來;選民的投票權多樣化的被生產了,但是「權力」也越來越多地過渡給了執政者,而壓迫則開始用更合理合法的方式暗渡陳倉。

弱勢的人依然在生存的邊緣戰鬥中,但是「民主台灣」已經成為「不能再改變的既成事實」。回頭從那縈繞不去的高中時代夢魘重新思考,我的感受不再模糊:正是「民主選舉」、「政治參與」的言論與社會過程,使得「民主」不再可能、使得「進步」成為過去式。

當然,我們不該否認戒嚴時代,老黨外們在台灣社會政治啟蒙之路的貢獻;我們也該激賞一九九○年代用身體換來政治參與機會的,今日處於「中年」的一代;但或許因此也該承認更年邁那批,走過民國初年政治鬥爭史的人群。如此一來,這個時代的政治議程才可以浮現:民主,存於不斷改變的可能性中。

我終於想清楚了,街頭上一個個對不同政黨抱著期待的具體的「人」,不是我的敵人。每個人都因為她/他來自的時代、社會,使得身體與心靈都深陷於自己曾經歷過的社會氣氛中。但那是過去的氣氛,不是當下的,未必需要成為我的。政治啟蒙不是固定與唯一的,這邏輯就像是,如果一九一一國民革命帶來的政治啟蒙已失去基進性,則隨解嚴時代黨外勢力衝撞而來的政治啟蒙也應該退場。

誠然,歷史在我們身上持續的綿延著,我們無法即刻在情感上和意志上與過去的自我決裂,進行新的政治選擇。但是我們仍應該認識到,如果擊破一黨獨大卻造就新的一黨或二黨壟斷政治,那就不是民主而是另種支配;如果壯烈犧牲於國家機器前的逝者成為了一再被複述的象徵物,那就不是紀念人權志士,卻仍是論述與詮釋權的壟斷;陷於這些情境,則我們其實都仍處於前一時代的政治壓迫之延續綠黨,使得為爭權益而生的「反」不再可能。

我們能做的,是在過去的基礎上,嘗試一再地突破「歷史」給我們的限制,因為社會不斷的變化終究會帶來新的必須解決的社會困局。而讓當下社會困境被徹底解決的方案,唯有從拋棄過時的政治動員開始,因為它的意義可能僅僅在於對前一個時期進行反叛,或甚至是現在的壓迫的來源。而在這些歷史基礎上,在當下的政治結構中認真面對過去與現在的自己,和社會,以致於再一次政治啟蒙的機會,就從票投小黨的決定開始。

連結:

火染凱達格蘭:民主台灣,好的榜樣還是壞的? (一)
火染凱達格蘭:民主台灣,好的榜樣還是壞的? (二)
火染凱達格蘭:民主台灣,好的榜樣還是壞的?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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