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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山》:她們是被賣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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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補充一點:「盲=亡目」,而「亡目」就是「殺死眼睛」之意。這跟平常人們理解的「盲=目亡」,眼睛死掉了,是不一樣的。我們的眼睛本來不死,而是我們把她殺死了。

《盲山》:她們是被賣去的

南方周末   2007-05-31 15:58:42

  李楊攜《盲山》參加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競賽,他的上一部電影叫《盲井》

  《盲山》:她們是被賣去的
  
  □本報記者 李宏宇 發自北京
  

  5月21日,李楊的電影《盲山》在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進行首場記者放映。《盲井》之後,李楊的第二部電影繼續以“盲”字打頭,這次的主角是一名被拐賣婦女。

  年輕的大學畢業生白雪梅跟著兩個“藥材商人”去深山裡“收購草藥”,次日在一農戶家醒來,身上的錢和證件全沒了。她才知道自己上了當,這家人花7000塊買了她做兒媳。這7000塊,40多歲的光棍攢了十幾年,拿不回錢來,決計不能讓她跑了。

  簡潔的開篇之後,影片剩下的時間裡白雪梅始終在設法逃出這個封閉的山村,一次次挫敗,直到片末。英國雜志《TimeOut》的影評人喬夫·安德魯寫道:“影片的結尾很成功———驟然、驚人、強烈———在戛納的每一場放映,都有觀眾熱烈地喝彩。”
  
  《盲山》始於大案

  李楊離開北京前往戛納的前一晚,南方周末記者在他家中看到了《盲山》。略顯凌亂的寫字台上,電腦旁還壓著一張記滿數據的紙,其中一條是:1991-1995年,官方公布獲解救的被拐女性人數為80555人。

  1999年9月,廣東省高院刑事庭的一場審判,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全國婦聯主席的彭雲親臨旁聽。這樁案子最終引出了李楊創作的《盲山》。

 
 被告王秀英是個東北農村姑娘,曾在珠海打工,1994年讓人騙賣到廣東羅定農村,給49歲的農民郭美南做老婆。她本不從,郭卻在兄嫂幫助下強暴了她。她
找過當地派出所,卻被懷疑伙人騙錢而不受理睬;村裡人認為她是郭家花錢買來的,就應該老實聽話。王秀英隨後懷孕生子,也想安穩過日子,又不堪兄嫂時常辱
罵。家庭矛盾激化的結果,是王秀英把一杯硫酸潑向兄嫂的兩個孩子,並傷及另5名小學生。她因故意傷害罪獲刑死緩。

  “為什麼一個婦女活生生賣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有各種各樣的人,大家都知道,但她就是逃不出來。我們人的眼睛都干什麼了?就是逃不出來。”拍完了電影的李楊說到自己的疑惑,還是很激動。

 
 去年春節後,李楊到四川金堂、中江等地采訪,那裡是婦女拐賣多發地區。一位朱姓復員軍人是主要線人,他曾以公安“協警”身份參與過二百余次解救行動,救
出被拐婦女近300人。“‘協警’參加任務時穿制服,但不在編制內。過去一些解救行動其實是收費的,每個人要1200-1500塊吧,但是政府部門不能收
費,其實就是以這些協警名義收。”李楊解釋說,“後來他出來了,個人搞了個法律咨詢公司,還是做解救,但收費更低廉了,500-800塊。”

  李
楊主要采訪了公安部門、“打拐辦”官員、曾被拐賣的婦女。後者的采訪往往頗費波折。“救回來的,大多也不願回村裡,因為這事情很丟人,有的連家裡人都看不
起。都外出打工了,有的甚至又回去(被賣為人妻的家庭),或是惦念孩子,反正也再嫁不出去。”他只能從她們家人處探知下落,再找過去。

 
 李楊還采訪了一個已經洗手的人販子,這事最讓他受折磨。他跟對方保證自己並非記者,是編劇本的,並答應談話內容到此為止;“他跟我說到一些跟公安局都沒
有交代的事情……就是一些暴行,好多女孩子他先強奸後賣,這完全夠槍斃好幾回的。我當時特別矛盾——你去不去告發他?告發他違背我的諾言和做人的原則,不
告發……”李楊說直到現在,他心裡還特別難受。

  人販子給抓過,判了幾年徒刑。以前賺的錢都藏著,刑滿釋放後,他用這錢蓋了房娶了老婆。李楊問他,過去的事情跟老婆說了麼?他說,跟老婆說了,我以後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洗手不干的原因出乎李楊的意料。“他說監獄裡拐賣婦女的人級別比較低,給打得很厲害。裡邊最牛的就是政治犯,其次是打架鬥毆的殺人犯,小偷就不行了,強奸婦女的花案就更不行,老被修理。他說他給打得受不了,同囚室的都欺負他。”
  
  “盲”就是“亡目”

  第一稿劇本,李楊寫了許多人販子騙賣女性的手段,他的確好奇,這些女性為什麼輕易受騙。他也為此拍攝了相當多的戲份,但最後的影片裡,這部分幾乎全部舍棄,他不想讓這些戲“喧賓奪主”。

  《盲山》選擇了陝南一個山村拍攝。有個角色叫鄭小蘭,在白雪梅寧死不從的時候,有天她抱了孩子來勸慰:你看我也是給賣來的,還不是這樣了?先把身體保住才是,不然怎麼逃?

 
 這個演鄭小蘭的,真就是四五年前從四川一個縣城給騙嫁到那村裡,才20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我們是拍攝時候才知道的。”李楊說,“她天天來劇組,
我們後來就讓她演戲。她丈夫不願意,打她,她就威脅:你再打我就跟劇組走!丈夫沒敢再打,後來我告訴副導演讓這丈夫也來串個角色。反正是農閑,劇組一天管
3頓飯,連她抱的孩子也給一份錢。”

  李楊沒有采訪買妻的農村男性和家庭。采訪當中的許多故事、拍攝過程裡的見聞,也並沒有全體現在片長95分鐘的《盲山》裡。《盲山》還是把情節緊扣在白雪梅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出逃過程。

  “這個電影不是談買賣的問題,是探討為什麼被賣了以後她逃不出去,那些看客……”李楊說,“我講了一個故事,把人性中我們習以為常、不覺得是黑暗的一些事情提出來強化,這是我想做的。我就像拿一個手術刀,把它切開了,血淋淋地讓你看———這是我們人性中有的東西。”

  影片中,幾乎所有旁人都和白雪梅截然對立,對她的命運漠然無視。村裡干部來收稅費時鐵面無私公事公辦,看見一旁窗裡呼救的“兒媳婦”,卻只當是人家裡私事;逃到公路上的白雪梅攔了輛車救命,司機卻要她3塊錢,見她身無分文就一踩油門。

 
 李楊28歲去科隆學習電影,在德國居住十數年,他強調,不只中國,其實在歐洲也有這樣的漠視。“在東德有這麼一個事,一群新納粹在毆打幾個阿拉伯裔的
人,城市很小,警察應該是5分鐘就可以趕到的,1個多小時就是過不來,來以後這些人全部消失了。記者走路都走過來了。類似這樣的事情很多。”

  “我甚至看到國內一個報道,一個女孩子在汽車上被輪奸了好幾次,全車的人都沉默……我們要眼睛干什麼?中國的字特別好,‘盲’就是‘亡目’,眼睛死掉了,不是瞎掉,這是兩個概念。‘亡目’是眼睛死掉了。”
  
  “老拍這個干嘛呀?”

  看過電影,記者“質問”李楊:非把女主角設計成一大學生,演員還挺漂亮?就寫成普通女性,人長得也一般呢?

  李楊也坦言:不是有意突出獵奇效果。“更多的是我覺得有一種反差在裡頭:城市的姑娘,突然被賣到這樣一個特別陌生的地方,更加有戲劇張力;包括知識結構完全不一樣,她是讀過書的,那個男人根本不識幾個字兒。我的性子很急,本能地喜歡戲劇衝突。”

  不過李楊在前期采訪裡發現,被拐賣婦女也不乏大學生、研究生。“甚至有人民大學的一個青年教師、博士,被拐賣到農村六七年,也生了孩子,後來跑出來。學校裡也沒給她留職位。”

  去戛納之前,《盲山》經數次修改,通過了電影局的審查。

  電影局副局長張宏森曾經在南方周末專訪中說到李楊的頭一部電影:“如果《盲井》用正常的程序申報,它就是一部非常正常的國產電影。”李楊笑說他也看見了。

  “現在的體制,從我來說要比以前進步一些,至少可以對話,而不是命令你———有好幾處,讓我修改,我說不能改,原因是什麼什麼……那就不修改了。”

  《盲井》是走了“地下”,倒也相當有名。在陝南拍戲,一個很小的縣城,李楊碰見一家音像店,“我問他賣過《盲井》沒有,他說賣過,當年還很火,他都賣了上千張。國內最少我估計賣了100萬張吧。所以又愛又恨,恨的是我一分錢沒拿到,愛的是群眾基礎打下了。”

  《盲山》在戛納放映,國外記者多數關心:這種狀況今天是否依舊?李楊必須一再提醒:影片交代了時間是在1990年代初;現在已經好多了,一是外出打工已經非常容易,二是信息不像過去那樣閉塞,被騙的少多了。

  《盲山》續寫殘酷的社會現實,恐又落入“拿家醜給外人看”的輿論窠臼,對此李楊倒是理直氣壯:“一個自信的國家是不怕批評自己錯誤的。

 
 一個民族要自強自立,首先是要能正確面對自己的社會問題,這些問題畢竟都在逐步解決,電影說的是1990年代初的事。比如農民稅收問題,現在取消了農業
稅,教育問題,我們恢復了義務教育……如果大家都認為中國人在外國的形像(不好),都是因為中國的電影在外邊揭露了中國人的不好,我覺得不是。可能中國人
在外邊的隨地吐痰、大聲喧嘩更直接。我們有錢了,在外邊擺闊……這種形像(的作用)比電影強太多了。”

  “美國給我們看了那麼多槍戰、黑幫片,為什麼美國使館前邊還是排了那麼多人,沒誰說美國那麼亂我們不去?都知道那是電影,不是真的。可是因為我們不自信,自己電影裡說點什麼就緊張。”

 
 《盲山》開拍前,原來的投資人因故退出了,李楊自己籌集400萬元拍了這個電影。他說自己還算比較幸運——兩個弟弟都是做生意的。“他們都不希望我拍這
樣的電影,希望我拍馮小剛、張藝謀那樣的,掙錢唄。我老借他們的錢。”李楊笑道,“今年過春節回家他們還在說,老拍這個干嘛呀?”

  但是“盲”字頭的電影還沒完,他還要拍一部,“不多,三部就夠了。”
  

  李楊說,救回來的被騙婦女,大多不願回到村裡,因為這事很丟人,有的連家裡人都看不起。
圖片由李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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