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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如何在香港放火? — 談「外來學者」的「知識介入」

龍應台 教授以撰寫《野火集》專欄成名於80年代中期的台灣,專欄文字於1985年結集成書,1986年中便登陸了香港。出版社是無綫電視機構屬下的出版企業「博益」。

香港版《野火集》有兩項特色:

首先,它仍然維持香港坊間流行的口袋書尺寸大小,但頁數是出奇地厚,置放於書店的書架上,跟其他慣於單薄也樂於單薄的口袋書並排而立,顯得特別搶眼突出。其次,儘管它不是談情也不是八卦,銷路卻出奇地好,出版不久便賣了超過一萬冊,這對暢量兩千冊即可榮登暢銷書排行榜的香港市場來說,絕對是一筆不容疏視的出版奇蹟。

正如在台灣,《野火集》在香港知識界亦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不少文化人在報紙專欄上、飯局耳語裏熱切爭辯「野火現象」的來龍去脈,可是,討論焦點終究傾向「在地化」,主要是把香港和台灣的景况略作比較,從而思考「為什麼香港沒有像龍應台這類筆鋒犀利的批判作家?」、「香港是否需要龍應台這類筆鋒犀利的批判作家?」、「即使香港有了龍應台,她能在這個對政治時事普遍冷漠的社會發揮多大作用?」之類議題。80年代中期的香港正處於所謂「回歸過渡期」,本土精英對於這個城市的身分認同問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關懷興趣,「隔岸觀火」並借台灣的一把野火替香港的熱水加溫,不無適時適地的現實意義。

或許本土精英沒料到的是,20年後,因緣際會,「縱火者」龍應台直接跑來了香港放火。

龍應台於2003年中從台灣移居香港,先在城市大學任教,後轉到香港大學,依據我的就近觀察,這700多個日子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

前12個月是「潛龍勿用」,龍應台除了應付基本的教學工作,主要精力在於睜大眼睛和張開耳朵去觀察、去了解、去聆聽,她把知識觸覺投入這個後殖民城市的多元角落,積極結交不同階層和領域的朋友(或潛在敵人),急迫地向他們探問有關香港的輪廓和細節。來港之初,她說過一句「我抱着留學的心情而來」,在這意義上,龍應台絕對是個用功的好學生。

後12個月是「見龍在田」,有如一位在海底沉潛久了的健泳者,龍應台終於在海面仰臉露頸,吁一口氣,發力前游,寫專欄、上講台、策劃論壇、主持沙龍,處處針對香港的現實景况發言,在各種形式的公共空間和知識平台煽風點火。

其實根據龍應台在台灣、上海和新加坡的「縱火業績」,若說她會在香港安靜沉默地度過兩年,誰都不會相信。但令香港讀者大開眼界的是,龍應台採取了一種很「實在」的態度來對待香港,每回發言談論這個城市,她都不會只在抽象理念或宏觀回顧上打轉,而幾乎每篇文章都是針對香港某組獨特而重要的公共議題提出批判或建言,龍應台談涉及數百億新台幣預算的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發展方向、龍應台談六四燭光晚會的紀念熱情、龍應台談古蹟保護與主流價值、龍應台談國際化的危機與陷阱、龍應台談英語水平的低落與前景、龍應台談香港僑生的特色和位置……龍應台敏銳地關注到香港人的許多關注,卻沒忽略香港人的許多疏略,連珠炮發,不知道是貪玩抑或認真,她在香港的牆上銘寫了大大的「到此一遊」四字,字體之深刻令誰都無法假裝看不見。

香港是個國際都市,商人來商人往,學者來學者往,但幾乎每位外來學者都只是客客氣氣地說些「香港不是文化沙漠,香港人很有文明法治,香港的雲吞和飲茶也很好吃」之類敷衍套話;相反,龍應台在港兩年,功德之一可能是向香港人示範了外來學者可以、應該、如何以「知識批判」介入本土社會,從而對這個暫居的城市提供了若干的貢獻。

總體言之,龍應台在諸篇文章和諸場演講裏,無不或隱或顯地展現出「龍應台式四段論」以拆解香港:首先,她會抓緊焦點,開宗明義指出想談的是什麼議題;然後,她會指出,香港人對這議題的討論欠缺了什麼面向和層次;接着,她喜提出,如果這議題發生在台灣或西方,大概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發展和結局;最後,她會試圖告訴香港人,可以做些什麼、應該做些什麼、可惜無法做些什麼。以她在香港大學的「香港,你往哪裏去?」為例,於討論「中環價值壟斷了香港價值」和箇中現象如何困限了香港的文化發展之後,她直接告訴香港人:「如果我不是決策官員而是個小市民,那麼我會用盡力氣發起公民反抗運動,串連所有的非政府組織--- 環保團體、消費團體、小學家長會、被虐婦女保護協會、勞工權益促進會、文史工作室、青年義工……;我會結合所有大學的歷史系、建築系、城鄉研究、都市計劃、景觀系所,以及教育學院將來要為人師者的學生和教授們,與政府進行長期的抗爭;我會靜坐、示威、遊行;我會不間斷地投書給本地和國際的媒體;我會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求援,向國會議員申訴;我會尋找律師探討控告政府的可能。最後,告訴你我最後會做什麼:我會用選票把不懂得尊重文化、輕視自己歷史的政府選下去,換政府。但是香港的政府是不能換的,因為沒有普選。」

對於龍應台在香港所點燃的野火,許多人拍掌喝采,讚歎於她的敏銳與鋒利,以及感動於能夠近距離體驗20年前的《野火集》光芒,但亦當然有人基於不同的理由和立場予以挑戰,例如有親北京政客在評論文章裏明責「龍應台之流」應該認識「在中國蛻變過程中,中國人和英殖民地主義者的合作和鬥爭才是香港歷史」、「不要沉迷於拒中情意結,像台灣那樣鑽進根基不穩的本土文化死胡同之中」;有企管專家在專欄方塊裏暗諷「中環價值其實不是負面,反是香港成功的因素,台灣應該學習」;有政府高官在飯局茶敘裏抱怨「龍應台根本不了解香港,所以被有利益衝突的本地文化人蒙蔽誤導」……各式議論在江湖流傳,像影子一樣,緊貼於龍應台背後。

2005年6月以後,龍應台將返回台灣重執教鞭,以後即使再遊香江,亦可能只會短居數天而不會盤亙久留;這兩年來,她在這個城市所點燃的野火能否燒掉一些應被燒掉的雜草,可要看天時地利之因緣造化。誰知道呢?正如誰知道龍應台在20年前的《野火集》序言裏說過一則錯誤的預言---

「寫了《野火集》的代價大概是:這一輩子不會有人請我『學而優則仕』出來作官了。」

馬家輝
明報      2005-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