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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沙灣徑25號》野象

   二十一世紀的香港和新加坡,表面上都是繁榮昌盛的城市,但是在看起來勇往直前的衝勁深處,其實又隱藏著一種文化的焦灼。在英國殖民文化所扎下的地基上,眺望中國文化投擲下的巨大輪廓,思索自己手中想建的大樓,究竟該長什麼樣。傳統和現代怎麼界定又如何銜接、英語和華語孰輕孰重、北京話和閩粵方言能否共存,文化的歸屬,究竟那最深的軸,在哪裡?這一種存在的焦灼,自覺或不自覺,就在各個領域裡流露出來:教育政策、都市規劃和保存、文化政策和藝術教育的辯論等等。

  這種焦灼,和這兩個城市的繁榮昌盛,其實是同一條絲綢花被的面和裡吧?殖民主義帶來了現代化的經濟體制,同時也拆解了原來的傳統紋理,留下了文化的頓然失所。十九世紀殖民主義或深或淺的足跡,至今清晰可尋。

  寫出「東方主義」對殖民主義深刻批判的薩依德,很小就體會了文化失所的意含。失去了巴勒斯坦這個家,流離到開羅,小薩依德進入開羅的英國學校。這個學校使他「頭一遭體驗到英國人以一個殖民地事業為形式的有組織體系。其中的氣候是全體不帶疑問的唯唯諾諾,教員與學生都一副可恨的奴相……我和校外的英國孩子並無接觸,隔著一條無形界線,他們藏在我不能進入的另一個世界裡。我深深覺得他們的姓名才是『正』名,他們的衣著、口音及交遊也和我完全不同 ……他們是有家的,而最深意義的『家』,是我一直無緣的東西。」

  在英語學校裡,講阿拉伯語是要被歧視、受處罰的。但是他很快發現,用一個語言去解釋另一個語言的世界,是一件極端複雜、困難的事。被迫擁抱一個你無法真正進入的語言,被迫「擱淺」一個你自己身心相屬的語言,結果是一種精神的流離失所,薩依德說,就是變成「永遠的流浪人,永遠離鄉背井,一直與環境衝突,對於過去難以釋懷,對於現在和未來滿懷愁苦。」

  薩依德體驗到殖民的文化割裂,是在一九四一年,他上小學。循著足跡再往前行,可以看見一九二八年的聶魯達。

  一九七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聶魯達,在一九二八年,是智利派駐錫蘭的的年輕外交官。他在趕赴宴會的路上,聽見歌聲,從一間黑幽幽的屋子裡傳出。他就叫停了正在奔跑人力車,駐足傾聽。「在黑暗中如泣如訴地顫動,這聲音高到難以置信的高度,便戛然而止,隨即降到像陰影那樣黑暗,融會到雞蛋花香氣中去。」

  他到了宴會,英國人穿著高雅的禮服,對聶魯達遲到的原因覺得難解:「音樂?本地人也有音樂?」

  聶魯達深深震動:「英國殖民者與廣闊的亞洲世界之間這種可怕的距離,是永無止境的;他還始終表明一種非人道的孤立,表明一種對本地人的價值和生活的完全無知。」

  然後聶魯達很仔細地描寫他所目睹的一場大規模獵象行動:農民用火把將大約五百頭野象群逼到森林的一個角落,然後誘進一個大圍場。當大象發現上當時,他們已經沒有退路。這時,大象退到圍場中央,把母象和幼象圍在中心,有組織地抵抗敵人。「牠們發出馬嘶或刺耳的號聲似的令人痛苦的叫聲,絕望中把最柔弱的樹木連根拔起。」

  這時,農民首先讓早被馴服的大象進入圍場,攻擊野象,以便讓獵人趁機把野象的後腿用粗繩拴到樹幹上。野象,就這樣一頭一頭被制伏。但是,制伏之後還要馴服:

  被俘的大象好幾天不肯進食。但是獵人了解牠們的弱點,讓牠們餓一段時間,然後把牠們愛吃的植物的芽和嫩枝送來,牠們在沒有被俘時曾經在大森林裡長途跋涉去尋找這種食物。大象終於決定吃東西了。大象就這樣被馴服了,而且開始學幹繁重的工作。

  我想,聶魯達絕不僅只在談大象。而獵人,也不僅只是英國人。被馴服者對待自己的同類,往往是同一副殖民者的臉,或者更嚴峻。精神一旦失所,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和智慧到叢林裡再度找回「家」之所在。

龍應台

圖:聶魯達

中國時報     2005/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