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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世榮:戲夢利東街

按:這篇貼在公共知識份子這一欄,還望不算太離題,只是越讀越是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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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世榮

「邱伯,你今天精神真好,其實我只剩下一個問題。我想問問你,你在利東街住了四十多年,現在利東街很快要重建了,你會不會有不捨得的感覺?」

「利東街要重建?是啊,這會兒在寶雲道晨運、在龍門飲早荼,街坊有事沒事都會聊一回。你真破費,買來這麼多生果。你問我捨不捨得?不如,你帶兩三個橙回去?捨不捨得嗎也沒有什麼捨得不捨得。你不帶回去,那些清潔的會趁我睡着時,偷來吃。對了,你問我捨不捨得?教授,我靜靜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邱伯從病牀上向我靠近,用食指點着虛空說:「利東街重不重建,你不用擔心。到了那陣,郭靖會來,楊過會來,洪七公也會來。他們全都會回來!」

春園街無冰凍奶茶

我的助理講師一幹就十年,和我同年入行的不是搞搞行政當上了教授就是吹吹水當上了副教授,我不過續約兩年還要看系主任的臉色,那錢好像是從他個人戶口裏掏出來的。博士學位一讀八年,三十五歲開始時,論文導師是我拿碩士的那一位,大家已「煙酒煙酒」了這麼多年,以為只要花四年時間,多堆砌點數據、多下點註腳、多抄百多本參考書,怎麼都可以無風無浪咬長糧。怎知他和我「煙酒」還「煙酒」,四年過去了連研究題目也不順風順水送我一個。延期到了最後一年了,他竟有種跟我說他只會給「A 」或者「肥佬」。我男人老狗讀書讀到四十有多了,你還和我來這套老天真?你有種你就「肥」我,看你有沒有好日子過!我最後就交他四百頁紙。他媽的他「肥」了我!他說我沒有原創觀點---我有他媽的原創觀點我還用他媽的和你這他媽的「煙酒煙酒」!博士學位丟了,助理講師的職位也丟了,四十多歲人還要靠拉關係,才當了個研究員,讓我那層「負資產」可以供下去。什麼「利東街口述歷史計劃」,也好,那個毛也不長的副教授開口國際期刊,閉口影響政府決策,一個人六七個研究計劃,我交什麼他也只能照單全收。口述歷史?不用翻書不用設計問卷不用抽樣不用統計分析,不過是我開了 MP3,讓利東街的老人家說啊說,說夠了嘛我就關機,走到隔壁春園街的「金鳳」,大熱天來一杯無冰凍奶茶---這才他媽的頂癮!

捱到最後一個問題

邱伯是利東街的老街坊,七十五歲的年紀說起話來十足老人癡呆。聽他一時說在利東街街頭開武俠小說檔,一時說街的對面是香港大舞台,一時說陳寶珠蕭芳芳《聖火雄風》,老火粥也熬好了他還未談到那檔口什麼時候關門大吉。「無毛副教授」這會兒又見報又上電台,我想口述歷史是假,他最想要的不過是「社區關懷」這些濫調,好讓他在大眾跟前說感人故事,關上房門就和政府討價還價。好了,訪問終於捱到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問邱伯怎樣看利東街重建時,他呆了呆,張大口,一頭昏倒過去。

邱伯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有多,我才探望他。出門前想了想,還是把 MP3也帶上。他看來精神暢旺,能夠活到七十五歲又昏倒的話我情願就此了結。談了幾句後他問我,他的訪問完結了沒有。我一面說「邱伯,你今天精神真好,其實我只剩下一個問題」,一面俐落地把 MP3拿出來。「郭靖?楊過?洪七公?莫非邱伯病得癡呆了?」雖然我已把邱伯的回答儲存到harddisk中,但和他錄了八個小時兜兜轉轉的錄音資料,我想「無毛副教授」聽了一定要我着手分析,說不定忽然和我稱兄道弟,然後來一句「不如借助你大才,勞煩你先為我們的論文起個草稿」。算了,還是拜託街坊另外找一位老人家。街坊在電話中說:「教授,邱伯不在了!」

到了瞻仰遺容那一刻,我才趕到了殯儀館。躺在棺木中,邱伯臉容安祥。和他錄音錄了八個小時,到了這一刻,我才把他仔細地看個清楚。最後,還安排了扶靈。堂倌朗聲叫道:「請郭靖先生。」「郭靖來了?」我看到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身體硬實、腰板挺直地走到棺木跟前。「請楊過先生。」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請洪七公先生。」街坊拉拉我衣袖,問我:「教授,賞個臉,一會兒來吃解穢酒。」

玉冰燒舉起三缺一

「老邱沒有告訴你嗎?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郭叫靖。他姓楊叫過。他真的姓洪,不過『七公』是老邱叫了他四十多年的花名。」郭靖呷一口自己帶來的玉冰燒,一臉通紅地地跟我談起邱伯的往事。「和老邱,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那陣,我們三個在香港大舞台,即是現在的合和,畫影畫戲廣告板,老邱就在利東街街口開了一個檔口出租武俠小說。老邱那個檔口,是他老爹的。他沒有告訴你嗎?起初他家的檔口不是在利東街,是在交加里,即是在國泰戲院後面。他家真夠運,一九六五年把檔口頂讓了給別人,就搬到來利東街。交加里那個檔口,到了一九……七公,是不是一九七二年?一九七二年六一八大水災,山泥傾瀉,那個檔口給埋了。六一八,新馬仔在電視唱《萬惡淫為首》,唱通宵來籌款。他在利東街開檔,我們收了工就到他那邊租書,租得熟了,他連租金也不收。他沒有告訴你嗎?坦白說一句,不是和老邱熟,看完了金庸、古龍,我們怎會還去看諸葛青雲、臥龍生、柳殘陽、秋夢痕、雪雁那些。他不收租金,我們就帶他入大舞台看戲。他沒有告訴你嗎?老邱戲癮好大,《如來神掌》、《火燒紅蓮寺》、《玉面閻羅》、《六指琴魔》,套套可以看七八次。他沒有告訴你嗎?」

「教授,老邱有沒有告訴你,我們四個人,一生最過癮的是什麼事?」楊過口裏咬着燒肉,轉過身來問我。「他沒有告訴你嗎?」郭靖吐一口雞骨,愈談愈興奮:「那一年……七公,是不是一九六六年?一九六六年,陳寶珠、蕭芳芳拍《聖火雄風》下集,裏面有苗羌三十六煞。有一幕,三十六煞要一個一個,向靜音師太報上名堂。那陣導演一時間找不夠人,我們和監製以前在大舞台玩過『十五胡』,就這樣監製一個電話打來大舞台,老邱、楊過、七公和我一部的士趕到戲棚……」楊過一手豬油,搶着說:「我們一人說了一句對白。老郭,你還記不記得你報的是什麼名堂?」郭靖拍拍光頭,答道:「這麼多年了,哪裏還會記得。我只記得陳立品他們『四夫人』,還有『四狀元』……」一直沉默吃菜的洪七公說:「『四和尚』。老邱還在的話,一定記得!」洪七公站起來,把玉冰燒向天舉起;郭靖、楊過也站起來,舉起酒杯。三人一飲而盡。

研究員的合約完結後,我失業了一年,看市道看年齡我大概還要失業下去。大學仍有不少兼職,不過,我寧可一個雞尾包、一樽蒸餾水,在街頭蹓躂蹓躂。「依法賠償七年樓,落實樓換樓;還我一條印刷街,落實舖換舖。」利東街街口仍是掛着那幅垂垂欲墜的橫額。沿街的舖位不少已拉上了閘門,釘着「此乃市區重建局物業」的告示牌。攝氏三十六度的高溫,看到舊樓鐵閘敞開,我走進去在梯級坐坐,躲一躲太陽。墨綠碎點的扶手、泥黃斑駁的石階,這樣的「樓梯底」正是我童年玩「武林聖火令」玩得一身汗水時,最愛躲進去取涼的。

看着柏油路曬得發白,在「樓梯底」的漆黑中,我靠着牆壁,摘下眼鏡,仰望天花,呆了一會兒。餓了,咬一口雞尾包,渴了,喝一口蒸餾水。咀嚼間,忽然流淚。

二○○五年九月五日,這是我的利東街口述歷史。

《明報》

2005-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