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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純是他們的名字

星期日明報
何麗玲
善純是他們的名字

採訪這幾天意外發現,不少南韓農民的名字 裏藏有一個「善」字,像「泰善」、「善姬」、「良善」,或單名一個「善」字,另外多的是「純」或「順」。若問農民是怎麼的人?即時想到的是率直、純樸、熱情。無論是一起共膳、一同唱歌,還是被罵,他們都是良善卻敵不過世界的人們。文:何麗玲

(一)無辜被孤立

周日到維園首次接觸到反世貿部長級會議的韓國示威農民。他們橫排默默地坐在一張鋪在地上,印有一個漢堡包和寫「這是用人肉造的漢堡包,你能夠品嘗嗎?」的橫布條後面。透過一聲「您好!」,打開了與韓農的話匣子。談到抵港後的膳食,一名農民說:「抵港後進食沒有伴餐。」

「可是韓國食堂的伴餐通常淪為浪費,不是嗎?」

「那也有的。你知道嘛?我們農民最喜歡見到伴餐,伴餐都是自己種的,各式各樣,豐豐富富,可是大米開放、WTO,什麼都會無了。」

他續道:「韓國農民大多數是租地種米,但隨開放大米,米價一年暴跌兩成,導致農民入不敷支。我那條村就有幾個人因為債台高築自殺死了。」

跟農民們一一閒聊,並沒有逐一申報自己的香港記者身分,當有人提問我才作答,豈料一名中等身材的漢子一聽是香港記者便勃然大怒,破口大罵香港傳媒亂指韓農為暴徒和光是刊登暴力示威場面的圖片。雖然即時企圖解說,但始終說不清。與此同時,原先可以跟我親切地聊天的農民都被負責人似的人物勸止。初嘗採訪被罵又霎時被孤立,禁不住哭了起來,慢慢踱離他們。

(二)主動來示好

「大叔,請教我唱你們的示威歌。」溫煦的冬陽底下,記者趨近一名身子稍胖的韓國農民大叔,請他教唱在港韓農示威常唱的歌曲。「喲,你教她吧。」經大叔「欽點」,附近一名帶一面鼓的青年於是走到記者身旁,就在維園的草地上教起唱歌來。唱呀唱,旁邊的農民也紛紛加入,響起一陣歌聲。青年是從全羅北道來港的34歲農民金亭龍。他對記者說:「從前插秧種稻,還能夠賺來餬口,現在不用想了。」

說說,忽然有農民走到身前指指我手上的報紙,又朝開始在排的農民遊行隊伍。我想,他們是邀請我排在當中吧,遂按他的指示踏上前去。那知一入遊行隊伍,我便被他們指來指去、拉拉推推的。正狐疑是否沒有適當安插位置,我就在農民人海裏被推到一位捲橫額的漢子後面。啊!原來就是那位罵過我的漢子。那漢子在同伴的起哄聲中,轉過身來,羞怯地把手伸向我,我於是笑起來道:「您好!」彼此一握手,四周的農民即時鼓起掌來,他露出一臉難為情的笑容。

(三)只想子女好過活

務農五十餘年的慶尚道嬌小老婦說:「最辛苦是插秧,最開心是收割後把穀倉堆得滿滿的。」陪她一起來港示威的媳婦姜善姬道:「如今沒多勞多得了。耕作辛苦多了,收入反而少了,少了四分三。」

這位30餘歲的壯實婦人自農民大學畢業後投身農村工作,嫁入農民世家,靠種稻、梨和養豬維生及扶育分別8歲及9歲大的兩名兒子。除了想喊停世貿會議,她還想爭取改善農村教育,她說:「教育條件不足,農民子弟讀完高校,大部分進不了大學。我稍受過教育就話可以自己教,很多人不是的。」另一名濟州島女農說:「農村教育質素比不上都市教育,國立大學難考,私立大學學費昂貴。我不是要孩子們當什麼職業,只想他們可以好好過活。」

(四)同鄉叩拜 同胞洒淚

周四灣仔示威區,一名63歲老農默默望維港。

「大叔,你剛才有參加三步一拜嗎?」記者問。

「沒有。因為我的骨頭痛。」

「那麼你看到同伴的示威行動有什麼感想?」

「千里迢迢來到異鄉,同鄉人竟然要如此辛苦跪拜,我的眼淚就在淚眶裏滾動。」

這位自幼務農的大叔只有1500坪農地。大約10年前因為輸入農產品影響,稻米市不佳開始欠債,於是轉而養豬。「我如今有1000隻豬,一隻賣25萬韓圜(約1910港元)。不過3個子女嫌豬臭,都到城市裏找活了。」

(五)辛辛苦苦 只為兩餐

中午時分,我拿出一個飯團坐在維園球場旁樹蔭下午膳。喊完一陣口號的韓農們也陸陸續續從球場那邊走來,三三兩兩地在附近吸煙,然後聚在一起席地而坐,拿出罐頭和水來飲食。「大叔,你們只吃一罐罐頭便足夠嗎?」「不,飯盒送來前先吃這些。」我這時候才看清楚他們吃的是一罐蠶蛹(人們抽絲後剩下的蠶)、喝的是米酒,都是從韓國帶來的。一會兒,飯盒送達,他們邀我一起進餐同時,觀看的人們逐漸增加。他們勸我喝酒食蠶,部分人亦遞酒和飯盒菜給途人嘗嘗。

「香港市民都很親切,記者也沒有想像中差勁。」一名農民說。

「是呀,我們在韓國自己的家鄉都沒有得到這麼大的關注呢。」另一名農民感慨說。

這個星期,我經常想起某年秋天在韓國江原道鄉郊嗅到的沁人稻香。稻熟時節,待割的禾稻自然散發起清香,打去了穀殼的白米則鋪滿一地曬太陽,鋪到路人無路可走,要小心翼翼地踏在米上。

逾1500名韓國農民為了個人生計和國家的糧食主權,不惜斥資來港參與反世貿部長級會議示威,民以食為天,而食之源歸農。廣東人所謂「搵食」,類似的韓語叫「SalaMeokeo」。什麼人都好,辛辛苦苦不過是為了一個「食」字吧!

(六)烏溪沙探望 監視下道別

周一的香港機場彷彿分外繁忙。一群記者守候在入境閘口恭迎抵港示威韓農。「閣下是農民嗎?」「閣下是為了反世貿來港的嗎?」每當有農民模樣的人士踏出便趨前探問。後來一名漢子走到我的身旁問路,於是首次認識到一個可以隨便把行李擱在一旁不顧,想不到有何不妥的農民俞善。

我一發現跟我走來走去的他原來一直把行李撇在人群之中,即時大吃一驚,忙道:「這兒不是韓國,是香港啊,要好好保管個人財物才是,知道嗎?」邊說邊用手緊握他的行李手柄做給他看‧那曉得他不覺一回事似的,輕鬆平常的笑笑。

他來自韓國的米倉──韓半島西南部忠清北道;這第一次出國就是來香港示威,他在周二第一次示威後,據說因為跳海抗議後出現低溫症而入院。

周五晚特地前往他投宿的烏溪沙探望俞善。在組織負責人的陪同下,他穿著外套出來蹲在圍牆邊。「聽說入院了,沒有大礙吧?」「無事,無事。」幾乎每答一句前都先望望負責人。在負責人的催促聲裏,沒有多談什麼,大家便分手。

(七)13 歲韓童 為農民出頭

遊行示威隊伍裏,遇到一名13歲男孩。

問他是否跟爸爸或親戚來,男孩出乎意料地說:「我自己來的。」「跟村裏的農民組織一起來?」「是的。」「為什麼?」「WTO害透了農民,農民日後將無以為生。」

農民

小至13歲,老至70歲,從南韓四方八面的來港示威。他們雖然高矮肥瘦壯弱不同,但都熱情大方,很容易結為朋友。一名農民大哥說:「一日為朋友,終身是朋友。」

何麗玲

曾留學韓國兩年,稍諳韓語;尚算可以直接與韓國人會話。喜歡認識韓國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等,卻不甚喜歡時興韓劇流行歌/ 明星或歌星。感情氾濫又迷糊,聽到示威農民的鼓聲和口號聲就想哭。 (上圖右白衣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