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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一道橋﹣﹣反世貿之後又如何?

講一個故事,有關台灣的一個傳奇人物,他叫楊儒門。

安全炸彈
1998年,民進黨跟隨在「520農運」的農民腳步後;2000年,陳水扁曾經打著「台南貧農之子」的旗號參選。選前農民選擇了他,選後他放棄了農民。國家為了加入WTO,農民面對進口米的割喉戰、高昂的勞動和土地成本,生活日漸艱難。楊儒門出身農家,深感其苦。長期投書沒人理會,忍無可忍,製作「假炸彈」,內放白米一小包,外貼「炸彈、勿按,一、不要進口白米,二、政府要照顧人民」字條,希望引起人民關注農民困境。炸彈事件如他所願,引起市民對台灣農業的關注。

一年過去,警方依然亳無頭緒,楊儒門選擇自首。被羈留了近一年後,個多月前法庭判他有期徒刑七年多,上訴中。眾多農民、學者和社運人士一次又一次為楊儒門請命,包括香港知識份子比較熟悉的傳大為、趙剛、王浩威等人,喊出:「官逼民反,良心無罪」。

可以想像,另一方的熟口熟面的聲音:即是動機正確,使用「非和平」手段就是不對。是恐佈主義者或是俠士,請自行判斷。世貿期間,楊儒門在獄中同步展開絕食反世貿。我在台灣讀反世貿的網上新聞,焦點都在有否暴力抗爭上。示威者有多「非和平」?他她們持刀開槍動武殺人嗎?

楊儒門先和平後「非和平」,反世貿有和平有「非和平」。支持和平示威,反對和平示威,支持「非和平」示威,反對「非和平」示威﹣﹣彷彿在戲院售票處劃位,挑好位置,對號入座。還有沒有別的選項?最近我一直有點良心不安,怪自己對世貿沒有感覺。要立場上反對世貿容易,要梳理自己的感覺困難。

一道橋
從對農民的感覺談起。

知性上,我明白世貿對農民的打擊,立場上支持農民,在學生會時代硬啃過硬文獻,看過「520農運」的紀錄片激動過。問題是,在一段很長的時間,我支持農民的唯一舉動是買本地生產的蔬果,或是買進口的有機農作物。良心消費比沒良心的消費強,但若停留於此,卻不見得比捐錢給非洲支持世界和平強。捐錢也好,良心消費也好,都不過是花錢令良心好過。

政治立場,於是變成一種消費選擇。

那可以做什麼?沒什麼好做。一天到晚上班已累死了,放假要休息要去玩要進修要做家務,哪來時間基於政治立場去做什麼?

固然,戰場無處不在,有人寫文章,有人當老師,有人用藝術方式表達,有人於非政府組織工作等等,在不同的崗位把政治立場推廣開去。更基本的,靠一張嘴,向身邊的朋友說道理。這一切,都是在「做點什麼」。但是,光是知性上持基進的政治立場,總是欠缺堅實的力量,欠缺從心底裡自發將抵抗融入日常生活行動中,來改變現狀的動能。立場與行動之間,還需要一道橋才能連上。

舉個例子,我近年少吃肉類,源於讀到有關現代大量生產的肉食工業,讓億萬的動物如活在地獄中受折磨。好了,知性上持反對肉食工業的立場後,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推廣反對肉食工業(如拍錄像、寫文章等),但有立場並不足以產生長期少吃肉類的行動。我幼時被狗咬過,一直對狗且愛且怕。直到開始跟狗日夕相處,了解狗的個性,深刻地體會到狗也有情感。愛屋及烏,對被虐待的雞牛豬羊特別「上心」。這種跟動物的長時間相處經驗,就是那道橋。

缺席的橋
那放在農業的立場上,那道橋又是什麼?

純粹大膽假設,有待小心求證:我認為是長期種田的經驗,或者是跟農民長期相處的經驗。在香港,我們又有什麼機會種田?在哪裡找農民?假設,如果我們曾經長期種田,或許我們能夠容易一點切身體會到農作物得來不易,兩元一個橙太便宜,兩元一斤菜心是賤賣。又或者,假設我們隔壁住的是農民,親眼目睹對方用心研究和實驗如何種出更靚的菜心和橙,收入卻低得不成比例,生活窘迫,我們或許會做點什麼。

這些都是假設,因為我根本不懂,首先我沒有種過田,只在學校跟學生種過蕃茄,蕃茄有收成,功勞全歸花王叔叔的豐富知識和悉心照顧;其次,我最接近的農民,是香港獨立錄像短片比賽的得獎紀錄片「胼手胝足」中的坪洲農夫彭叔,是「不比真實更真實」的影像。

除了買菜燒飯外,香港人最接近農業的一刻是情人節收紅玫瑰,或者是過年行花市買桃花。像我這樣的人,在香港是絕大多數。香港都市化得可怕,真正有在耕種的農地稀少,連自行在山間玩票性質耕種,也荒謬地被立例為「非法」。政策上邊緣化農業,土地都用來蓋大樓鋪柏油路建樂園。這只不過是事情的表面,更深遠的影響是,這種成長環境,讓我們的成長完完全全跟農務隔絕,且離農務越遠越好,「返鄉下耕田」是走投無路和無出息的代名詞,都市長大的人對務農的印像是,滿腳泥巴髒巴巴、第三世界、落後、窮。

一趟嘉義之旅,令我明白到這影響之巨。我想了解農民生活,到一個在梅山種咖啡豆的農夫家作客一星期。在除草時,我心驚膽顫的怕被蛇咬。泥土沾到身體覺得髒,一直想快點回家洗澡。掘洞種櫻花,掘幾個洞就累得要命。在立場上,我很支持小規模本地生產有機咖啡,但在實際行動上無法享受在田裡勞動,一星期下來,覺得自己很遜。我明白,無法享受跟都市成長經驗有關,缺少種田的經驗,不知道如何與蛇打交道所以怕、不習慣在泥土中工作所以覺得髒(在城市裡,看不見的懸浮粒子才髒,且危害健康)、不懂得量力而為調整工作步伐所以累。也因此,我很佩服「中途出家」學種田,找尋自給自足生活方式的朋友們。

在認知和行動中,就是存在著這樣的一個缺口,一道缺席的橋。終於有頭緒,為何自己對農民反世貿有立場、缺感覺。我不是說,每個人都要去種田,性∕別政治、動物解放、重塑公共空間等等,處處是著力點。楊儒門和反世貿示威,管它和平「非和平」,也不過是一時一刻的事情。要沉澱累積持久抵抗,異議者需要一道橋,一道屬於自己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