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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寫]“社運積極主義” 和 “清教派無政府主義”

作者:sasha k

按:本譯寫系列早前刊登Chris Dixon一篇<西雅圖之後尋找希望>,該文在英美等地廣受注意,特別受社運積極分子歡迎。譯文在inmedia登出,也有讀者相對活躍的反應。Chris Dixon自述為無政府主義者,也參加發起Direct Action Network,然而他寫的<西雅圖之後尋找希望>一文,在另一些無政府主義者眼中,卻是一篇偏離無政府主義原則,過分向社運積極主義的主流實踐傳統靠攏之作。本文作者sasha k猛烈批評和反駁<西雅圖之後尋找希望>一文,並緩引系列二<社運收皮>作者Andrew X的觀點,以回應Chris Dixon。其實<社運收皮>一文,亦引發了另一圈的討論,本文亦可管窺其中一些回應觀點。

甚麼是有價值的反思?西雅圖之後,有如打翻了五味架,思想激盪,百家爭鳴,篇篇都是拳拳到肉,而非僅自我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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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vism’ and ‘Anarcho-Purism’

“西雅圖之後” (一個在千百篇文章重複著的名詞) ,有很多關於如何去 “建設一個運動” 的談論。在 “重新思考基進的社運積極主義及建設一個運動” 那篇文章,Chris Dixon 發表了對有關問題的看法。看過他的文章,人們不禁要問,社運積極主義的甚麼被重新思考過,而要建設起來的運動,又是怎麼樣的一種運動。其實,在Dixon那篇廣受褒揚的文章中,真正重新反思過的東西甚少,對社運積極主義的批判角度也全然欠奉。Dixon將他討論的焦點集中在希望,一種他稱之為 “批判性” 的希望。但不幸的是,他文章之中的希望,大部份都是自我祝賀,並無甚麼批判性的反思。

文章包含兩個 ‘批評’:一、對Dixon來說,這場在西雅圖,而不是在第三世界發展出來的運動,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場白人的運動。二、對運動中的矛盾所作的任何反省,Dixon都抱批判態度,並扣上 “清教派” 無政府主義的帽子。Dixon將這兩項批評連在一起,從而割斷了任何關於手法、戰略、目標及最重要的組織者/社運積極分子角色的任何討論。

在歐洲,特別在英國,社運積極分子在社會扮演的角色,引起了很多討論。但在美國激進分子圈子中那種一向反智的本性,令得這種討論從沒有展開。(雖然在美國開展這種爭論的時機已經成熟)。這種反理論的取向,令Dixon可以用一種非常抽象的方式說話。最明顯的例子,是他如何運用 “社會轉變/變革” 這些術語。在他的文章中,社會變革可以意味任何的東西;它可以是任何目標、往任何方向的變化,只要它有進步意義:某些事物更多或更好便成了。不過,這種抽象性並非偶然的錯失,而是內在於他的論點中的邏輯,內在於他那種社運積極分子的心態。我們的目標愈是抽象,就有愈多的人加入我們的進軍行列:那正是一種[迷醉]於數字的心態。那簡直是無政府主義的克林頓化------克林頓令民主党變得那麼溫和及走中間路線,很多共和党人都大力拍掌,加入其中,Dixon對無政府主義所做的,也是一樣。

我們需要去問的是,Dixon要建設的,究竟是那門子的運動?他那麼熱切地去建設的,其實只是一種社運積極分子的運動,那種只屬於社會變革專家的運動,那些讓他們站在他們要去組織的社群之外和之上的運動。而大致上來說,這種運動是將一大堆單議題團體集合起來的運動。如果在美國,有任何東西是富啟發性的話,那就是更多的人開始發現自己是站在資本主義整個體制的對立面。但是,如果我們只是把一大堆單議題運動搞在一塊,我們根本不會有一個反資本主義的運動,而只是一個由社運積極分子指導,充滿內在矛盾的改良主義運動。一個屬於被剝奪被排斥的群眾的運動,一個反對資本主義和國家政權的運動,不可以用把一大堆單議題團體混在一起的方法去建立,而只會從我們當前的社會狀況,和對一個不同的世界的渴望生長出來。

不過,要建立一個由社運積極分子所領導的運動的話,那無論有多大的內在矛盾,其實用任何手法或目標都並不打緊。Dixon羅列了一系列要求和目標,但認真地從總體上批判資本主義和國家政權的訴求卻一一欠奉。它們只是包括, “反對任何反動的選舉制度”、 “要求對警權有更真正的公眾監察”、 “擺裝置藝術” 、 “塗鴉”…….一如Dixon所言, “我們都按我們的環境和目標,而運用多種不同的工具、對策、戰略及訴求”。當你的目標仍是非常含糊的時候,任何工具、對策、戰略和訴求其實都沒有所謂。事實上,它們可以被看成 “互相補足” 的。而當我們仍是抽象和缺乏反省能力時,它們的確是可以 ‘被看成’ 是這樣,但實際上卻矛盾重重。但對於社運積極分子來說,大團結的場面(spectacle of unity)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們的手法和戰略真的是建基於我們的環境 [即我們陷身其中的資本主義社會關係] 和目標之上,我們就特別應該去批判,那些和我們的目標相反的工具、手法和戰略。因為它們會帶我們走上錯誤的方向,複製我們正正要從社會上除去的成分。對無政府主義者來說,我們要的是去打倒資本主義和國家政權,而不是某些含糊的社會變革觀念。可是,對Dixon來說,他的 ‘批判性希望’ 中的 “批判性” ,卻針對著我們的思考,說那是太理論性和具反省性。他滿懷批判態度地,看待[我們]作出的那些必要的[概念]區分,這些區分質疑那些抽象地看社會變革的想法,從而逼使人們去作出艱難的決定。但當Dixon說要建立對資本主義更有理論水平的了解是十分重要的時候,他仍然把這工作視為與組織工作有別的另一項計劃。理論和實踐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儼然可以要一個而不要另一個。

Dixon透過把所謂白人特權、以及所謂清教派無政府主義的指控,割斷了關於手法、戰略、以及,最重要的,關於我們當前需要的目標的那種反思性和理論性的討論。如果你不同意他的話,你就很可能是一個 ‘白人中產男性’,更有可能是惡形惡相的清教派無政府主義者------這樣的話,你根本無容申辯。那些 “清教派的無政府主義者” 也被批評為 “自詡體現了激進標準”的人。用 “自詡” 這個詞是意味深長的。在社運積極分子的世界,人們需要去聲稱站在某些真正的、民主的位置,以求取得一個 “社運積極分子”、 “組織者”、或 “理論家” 之類的角色。問題於是變成 “究竟你代表誰?” 因為你不能僅僅代表你自己。但是,我們其實並不需要專家,專職的 “理論家”,我們所要的是對社會變革的了解,具有反省能力和理論分析能力,不是把社會變革變成某些含含糊糊的概念,而是某種緊緊地扣連到我們追求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的渴望中。不幸地,Dixon為了加強自己的論點,卻不斷訴諸這些專家:他所引用的每一個人要不是甚麼 “資深社運積極分子”、 “老鍊的組織者”,就是,要命的, “理論家”:只有一位他傳召的專家證人是無政府主義者,但他仍把他指認為一名專家------就像這是一篇學術論文一般----他是一位 “無政府主義作家”。

但甚麼人是無政府主義的清教徒呢?甚麼是無政府主義的清教派呢?這個名詞今日四處被人拋弄,特別是在社運積極分子的圈子。所以,我們應該把這個問題思考得更清楚。一種無政府的清教思想經常是一種和行為倫理(ethic)相對立的道德規範(morality)。道德規範是諸如 “你不可” 的戒命,而不是一種在[每個]當下境況提出的疑問。那是一組盲目先定的標準,用以規範人們的行為。無政府主義清教思想就是一種道德規範,使無政府主義和某些手法區別開來,或者和某些團體區別開來,以保持純粹性。不過,Dixon用 “清教徒式的無政府主義者” 一詞,意味著無政府主義不應被當成是一種道德規範-------這點我是毫無異議的------但他不僅如此,而是主張無政府主義不應作為一種行為倫理。事實上,按Dixon的邏輯,人們不能不得出無政府主義根本毫無意義的結論。

無政府主義的行為倫理是對個人創造力、慾望和力量的首肯,是首肯人們能夠無需 [依從] 自外強加到另一些人頭上的決定,亦能走在一起,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作為一種行為倫理,它既是一種生活的方式,也是一種和他人連繫的方式。我們如何可以走在一起,而一種不會約制、規限和壓抑每個人的慾望、創造力和活躍能力?這項行為倫理的問題是無政府主義的核心。這也是Dixon所要抹掉的問題,一如他要從無政府主義抹掉一切內容一樣。作為一種行為倫理,無政府主義者認識到我們無從脫離社會生活。無政府主義的行為倫理,總是在被剝奪者和被排斥者的運動中產生,而它也只會在這種運動之中才會保持活力。一個人要把這種行為倫理活出來,意味著要和強加的社會秩序、層級制度、及任何的統治制度產生衝突。要活出這種行為倫理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我們不可以把它變成像喝茶灌水一般的事,無論無政府主義如何給淘空了實質內容,人們也不會很快地跑來歸附其下。

明白了這點之後,更應指出的是,把任何意圖想改好現存制度的人稱為改良主義者,只是一個簡單的語言學。有很多想終結資本和國家政權的統治的人,也不自覺地運用一些只會改良現存制度的方法。因此,要清晰明白我們行動的後果是很重要的。理論和批判的作用就在這裏。這不可以變成一種互相祝賀,讓大家高高興興的遊戲。而作為無政府主義者,我們能夠和他們為著中期的目標而合作,也永遠清醒知道,如何按我們的終極的目標,給這些中期目標打分,但重要的底線仍然是存在的。然而,如果我們只有一些關於社會變革的抽象觀念,這些底線就會日益含糊。在一般意義上來說,去爭取 “真正的控制警權” 可以是一個求取社會變革的一小步。但歸根到柢,這只是後退的一步,因為這只會強化了警權,以及任何強加決定的合法性。這其實是明白不過的事,除非你的目標根本就只是要一支優良警隊,或甚麼 “對我們的生活有更民主的控制”------今日這個名詞被社運積極分子重複又重複,但卻是又一個往往沒頭沒腦地抽象不堪的名詞。 “對我們生活的民主控制” 可以是一個很動聽的口號,但它是如此的含含混混,很多華盛頓的政客都可以據為己用。

再者,與那些會限制我們的活動、我們行動的力量的人合作,是一種不會合作良好的組合。但很奇怪地,社運積極分子往往就正是那些想約束他人行動的人------你只要看看華盛頓示威中Direct Action Network的角色你就會明白,因為他們相信,他們可以為其他人的參與訂下規限。這便是一個擺在無政府主義者面對的行為倫理的問題。甚麼時候和其他人結合在一起可以增加我們行動的能力,邁向我們的目標?甚麼時候不會?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絕非一個可以漠視或取消的問題。但這決不是說,這是唯一的行動方式,只有行動卻沒有任何思想,往往有反作用。

或者,要考究所謂白人特權的問題,就應先把眼光放在社運積極分子/組織者作為一個社會變革專家的角色本身。或者,問題並非像Dixon的文章所說的,社運積極分子組織了錯誤的人,又或者為錯誤的事件而組織,而是,把人組織起來本身就是一種錯誤的方法,去爭取一個真正不同的世界。然而,自從六一八示威之後,一場環繞 ‘社運積極主義’ 的討論已經展開。[…….]

<社運收皮> 一文,Andrew X批評社運積極主義是一種脫離社會的專門角色,導致其實踐方式有嚴重局限。因此,作者說我們應該放棄社運積極主義。 “和資本主義的鬥爭不單止要求我們有一種量的改變 (更多行動、更多社運積極分子) ,而是一種質的變化 (我們要發掘更多有效的操作方式) 。”這正是Dixon的根本問題:他全然旨望更多的人參與,更多的人加入組織工作及被組織起來,但不去反省,如何開始可以令我們邁向性質上不同的實踐。Dixon的觀點強化及讚揚社運積極分子站在群眾------那些人人都知道的真實的人們-------之外及之上的專家角色。Dixon的話是說,[縱然如此],我們可以幹得更好。一如Andrew X所言,“社運積極分子” 是一種專業人仕或投身於社會改革的專家------然而,我們愈是依隨這種角色和對我們自己的想法,我們就愈阻礙著我們期望的東西實現。一場真正的革命,應包含著[每個人]從所有事先預想好的角色中掙脫出來,以及打破所有的專業隔閡的綱領,亦即是要使[每個人]都重新作為自己生活的主宰。重新掌握我們自己的命運,乃是一種革命的行動。它會創造新的自我、新的交往形式,和新的社群生活方式。”他說,要打破這種社運積極分子的角色是不容易的事,特別是在抵抗資本主義鬥爭的低潮時期,但我們必須 “……..不斷地嘗試推向我們的局限和約制的界線。

在Kellstadt那篇<反社運積極主義的必要性和不可能性>,作者一如其標題,既支持也批評Andrew X的觀點。他既看到社運積極主義的局限,他也說不能簡單的就去放棄社運積極主義。這篇文章最有用的地方,是注意到當一個社運積極分子的主觀選擇成分和社會的客觀條件,這些條件限制著我們簡單就放棄社運積極主義的能力: “我想一種高度的左右為難(ambivalence),和有沒有能力在看來難以疏解的矛盾張力中存活,正是構想一種 ‘反社運’ 和 ‘反政治’ 的核心問題。簡而言之,我認為我們一定要同時面對 ‘放棄社運’ 的必要性和不可能性。” Kellstadt對Andrew X的批評是他過份強調主觀因素 (我們好像真的就可以 ‘放棄社運’) :社會分工產生了各種社會群體和專業(警察、牧師、社運積極分子),導致了各種集體人際動力,那是不可以由個體行動來否認或者掉棄的,但Andrew X只是在這個層面上處理這個問題。……..社運積極分子的 ‘角色’ 並不單是 ‘自己強加自己身上’ 的,它也是社會所強加的。資本主義社會製造社運積極分子的方式,和製造其他專家的方式,例如社運積極分子的近親 - 知識分子 - 的方式,其實是差不多的。因此,當Kellstadt說我們需要在主觀和客觀的張力中求存之時,他的批判往往明顯的靠近了客觀主義的立場。當然, “角色自殺” 不會令 ‘社運積極分子’ 這個社會位置消失,但[要知道],永遠都會有可能缺口,發展不同類型的自我組織方式。我們或者無法消滅角色,但我們也不是不能自拔的。而如果我們要擺脫資本主義的話,我們就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鬥爭,而不是讚許社運積極分子的角色。

顯然, “放棄社運” 本身並不是一種革命;它不會令我們受歷史環境所決定的社會角色消失,也不會容讓我們 “真正掌握我們自己”。不過,努力去爭取用性質不同的方式去組織起自己,可以為推翻資本主義和國家政權開放更多可能性,因為在這種開放的可能性中間,希望並非建基於啦啦隊式的吹捧,而是對我們的組織和實踐方式有更批判和富反省性的認識。

[反思西雅圖後的社運譯寫系列四]

<Activism and Anarcho-Purism>

<在西雅圖之後尋找希望>

<社運收皮>

<名單更長,行動更勁>

<The Necessity and Impossibility of Anti-Activ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