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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我心中的斷背山─男性氣慨的哀歌

“Right,” said Jack, and they shook hands, hit each other on the shoulder, then there was forty feet of distance between them and nothing to do but drive away in opposite directions. Within a mile Ennis felt like someone was pulling his guts out hand over hand a yard at a time. He stopped at the side of the road and, in the whirling new snow, tried to puke but nothing came up. He felt about as bad as he ever had and it took a long time for the feeling to wear off.

Annie Proulx, Brokeback Mountain, p.18

大家先不要望文生義,猜想我的「斷背山」在那裡。難平之情,久久不能釋懷卻又說不出所以言來的難堪,有如片中一個人覺着兩個人背地裡的遠去─嘔吐卻又無所出。

每次看荷里活製作都幾乎割木登收場。期待這套片子,原因多少因為好奇─女性作者書寫男同志故事、華人導演拍牛仔片。隔着肚皮,怎能雕通眼眉?陳凱歌拍「霸王別姬」,只是同志處境的歷史悲劇(白浪費了哥哥的情深演譯!);李安拍牛仔同志,蟄伏在湖江山色、焗豆煙圈之下。情,竟是像隔夜的咖啡殘渣、濃稠得化不開。五、六十年代的美國西部,牛仔、酒吧、孤立無援的房子、土裡土氣的小鎮舞會、第一代彩電播放着褪色的球賽、火雞與掛在牆上的十架……135分鐘的片子,Jack與 Ennis的相聚一刻在這些鉅細無遺的描述裡,總是那麼的欲罷不能又來去怱怱,與處身在黑陰之中觀眾一樣,樣期片刻的溫存。虛耗在家爺仔也母、柴米油鹽之間─我們原應該可以好好的!(‘[…] I’ll say it just one time. Tell you what, we could a had a good life together, a fuckin real good life. You wouldn’t do it, Ennis, so what we got now is Brokeback Mt.[…]’p.42)。

把情字拍得出個所以然來,李安第一。

我常認為,藝術可以讓我們打開更多倫理和政治想像─唔想咁樣,可以點樣?包括仍然覺得(男)同性戀難以接受的不少香港人。在大銀幕上讓同性愛變得鮮活立體,包括非常地道的美國處境(新教、恐同、家庭觀、階級觀….)所做成為世不容的悲劇。「斷背山」近日成為家存戶曉的同性戀代名詞(活學活用如3月1月《太陽報》頭條「男同志各有妻兒公廁上演斷背山」),是荷里活又一次出賣了同志也好;是以愛情之名把同志「正常」(異性戀)化也好……不能否認的是《斷背山》的藝術成就,已經為我們打開了一個缺口,只待我們如何再接再勵,在主流論述裡充塞更多可能性。

步出戲院,心有慽然久久不能平服,看見我的男性(異性戀)友伴無動於衷,我猜想多半是由於幾段非常怱忙的床上戲,讓他難以釋懷。片子最令我不忍的,卻是看着二人(尤其Ennis)因為愛之不得,便唯有用暴力讓自己轉移視線,不但殃及池魚,更自食其果使自己更加孤立無援。那個看見他蹲在地、想上前幫忙的路人;那個因為他冒失衝出馬路,與他扭打作一團的司機;把「真相」隱藏多年高度抑壓的Alma;甚至在山上最後一天失言的Jack……均被Ennis以拳頭待之;而一旦愛之不得,Jack更失去了所有愛的能力,包括容納女兒進入他的孤獨生活。而比較擅於辭令和肯定自己情感需要的Jack,也好不了多少。沉迷在非常男性的駕牛比賽、千里迢迢開車到Ennis家而又被拒絕,便憤而轉到麥西哥找樂(這總讓我想起「春光乍洩」離開了黎耀輝之後何寶榮,在戲院內尋找慰藉)……學習過中產生活(包括中產爸爸)卻仍舊格格不入。片中所有男性之間的關係,除了愛(Jack與Ennis)便只有仇恨、競爭、控制(Jack與外父、兒子;Ennis與過路人、國慶日看煙花的紋身漢),永遠無法和平共處。Ennis的扮相口音,讓我把牛仔總統布殊對號入座─當自我的恐懼外化成暴力,無論是一個人的拳頭還是一個國家的軍隊,都是在以破壞作為昭彰和肯定自己存在的方式。這是男性氣慨的災難。

所以尤其喜歡《斷背山》每一個人物的微物傳情,尤其女角的愛、妒與諒解。Alma的委曲讓人同情,像辯方陳詞一樣,使兩個男人的戀情放諸現實倫理裡的效應變得立體。性格硬朗的女兒Alma面對潦倒寡言的的爸爸,更像個穩重的成年人。而Jack母親看見Ennis從樓梯下來,手裡捲着那件裡裡外外的襯衣,便立即找來一個舊紙皮袋,着他再來看望,體諒之情溢於言表,就算是所有都錯了,也算是最後一點點的苦盡甘來。戲看到這刻,我眼淚直流。既無法忍受命運對Jack的拆磨,更感歎慈悲的高貴。

只見個人選擇而不見悲劇的產生,全是形勢迫成,把《斷背山》純粹當成是歌頌愛情偉大的浪漫電影,是自由主義的多元開放的遁詞。原著小說與電影對時代與社會的苦心經營,對男性氣質的又愛又恨,處處正中同性戀被扭曲的現實處境。此刻,在美國多個基督教基要派主導的省份,反對《斷背山》、打壓同性戀的呼聲不絕於耳。《斷背山》又豈只是一個已成過去的浪漫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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