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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李玉娟友

  娟友逝世後一年,才寫出這篇許諾已久的文字,是我的無可推諉的疏懶,也是我對她的第一重歉意。
  兩年前她養病期間,我曾讓她幫忙做一些撰稿工作,這一則可以給她閒靜的生活以一點聊賴,另則可以在治病之餘得幾個零用錢,而她一直任職記者,寫幾句文章恐怕不是甚麼負擔。她的稿子全無問題,也許是體弱之故吧,進度是慢了點,我便時常催促,嫌她滯後了。我素來的工作習慣,是趕快,她逝世之後,每憶及這事,便想起魯迅說過:人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墳。何必急急?這是我對她的第二重歉意。
  我與娟友的認識算來已有十多年了,而最初是在倫敦。那一年,妻子正在倫敦唸書,我也在當地流連。娟友是妻子的舊同事,假期遊歐洲,來借宿幾天。我適值替香港的朋友寫影評,要看一些試映──由於西片一般都是先在歐美上畫,然後才輪到香港,在倫敦可以先睹為快,何況還有些影人隨片而至,可以做訪問。娟友到來,自然是為了觀光,但想到在倫敦的電影公司看試映,也不妨是一道風景,於是也就邀她同往。
  其後回到香港,與娟友時有往還。她仍然當她的記者,然而工作似乎並不順遂。經濟低迷的那幾年,每有裁員似乎都少不了她的份兒,即使有工作做,她也感到被人針對。原來已經少見歡顏,後來更覺她愁眉不展,唉聲嘆氣以外,便說:「你就好啦。」言下之意,她比誰都倒運。就在她去世前半年左右,有一次她來我們家吃飯。我們那時住在西貢的村落,由於下車的車站不好認,所以便要叫她要特別提醒巴士司機,臨近站頭時喊她下車,否則就算是錯過了一站,老遠走一段回頭路很不划算。孰料司機竟懵然,直駛到了總站,也全無所覺。結果,她要在那裏搭下一班車返回來。是司機錯了,道了歉,然而打擊的是她。我們也笑她,怎麼釘子碰得那麼巧妙。現在想來,那未免有點黑色的意味。
  身心為一,心廣即體胖,而心靈與肉體相互扣連。娟友心氣鬱結,身體恐怕不免積弱。二零零四年我和妻子離港赴英之前,聽說她患上了腸癌。她到瑪麗醫院接受治療,我們家就在醫院附近,趁她到院的時候,便前往會她。其時她的治療實在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只是沒有一發病即知會朋友。她的面容自然是更無精彩了,她的一位姐姐陪伴在旁,交談之中,說到她頗為執拗,給她推薦營養品她也不接受,儘管聽說她後來也吃了一點。
  二零零五年秋回到香港的時候,知道她還在繼續接受治療,而且在嘗試用中藥,但體力卻已減弱不少。我曾經不只一次聽她說:「如果真的要我這樣,那也是沒有法子的。」那時聽著,當然只是把它看作又一番的怨艾。娟友並無信仰,皈依上帝的儀式是在病榻昏迷之際,家人為她進行的。她後來說:「這樣就信了!」彷彿有點不滿。她在受洗後第四天清醒過來,我們也在這時候接到她姐姐的電話,前往探望。而除了我們,好像還有不少同學友人。她的去世是那以後一個多月的事,而據說是安詳而寧靜的。這就是天假以時的奇異的恩典了嗎?她的信仰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究竟進到多深,我不知道,但看來她始終未有顯然的傾向。然而,她所說的「如果真的要……」,卻總讓我覺得那是她在與虛空的晤對,亦即所謂的崇拜、批判、詰問、傾聽、忍從、反抗,無一不是一種承認,承認一個虛空,然後虛空成為實在,只是虛空無語。中國人說「道無言」,而且「天心難測」,也許是差不多的意思吧。
  記得靈堂之上,見到娟友父母坐著,老人恐怕已過八旬,向女兒鞠躬告別後離去。祝願他們平安!
  娟友痛於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日,年四十有五。遺灰供於薄扶林道華人基督教墳場。
  嗚呼,哀哉!尚饗。

二零零八年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