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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能在未來的日子為自己發聲

我希望你能在未來的日子為自己發聲

不知從何時起,辦公室越來越多禁忌的話題,近一個月,固然是某些政治事件。凝定的空氣,潛藏著靜默的冰冷,沒有人願意破冰,偶爾的話語,也擺脫不僵凍。那時,我總會想起了老舍的《茶館》裡,老闆王利發用那粗糙而雙手貼到牆上的四個大字──「勿談政事」。只是,擁擠的城市不能讓我們與身邊的事物擦身而過,偶爾,對不平事,大家也難免有會抒發己見,那純粹是情感上的宣洩,別無他意。諸如使用暴力好過分、誰誰誰信口雌黃,胡言亂語,這些話說出口,只希望表現出自己並不是冷漠與無知,實際上的作用不大。久而久之,彼此之間難以搭腔,還是一股冷淡的氣氛凝在辦公室中。

直至有一天,話題打開了,源自甲同事的生活小事:

「剛過去的週末去聽講座,要跨過佔領區才能到達文化中心。」

「可不是這樣?我家附近的巴士停駛,我還得要轉車才能到達目的地!麻煩死了!」

說話的人,帶著很久沒有在辦公室出現的洪亮聲線,整條走廊盡是她聲音。

「應該見好就收嘛。現在煩著人,影響了我們的生活,有甚麼意思?」

只消見她的背部,就能隱隱然感覺到那散發出來的忿慨和冤屈氣。我招架不住,裝作沒事發生,繼續工作,背脊對著背脊。在場的人很少,沒有一個人回應。

就這樣,話題終結了,世界又歸於平靜。不平靜的,是那個生活受影響的人,還有那個正正背對著她的,敏感而多管閒事的人。

安穩的生活過慣了,只要稍有改變,我們就會不自在,何況,面對每刻都有機會劇變的社會,大家的心都懸在空中,不上不下,彷彿下一刻雲霄飛車就要衝向下坡了。

我無法理解該同事的想法,畢竟,我不是直接受影響的人,只可以嘗試去代入她的位置去思考。當自身利益受損害時,很多時,我們都會理直氣壯地說出;可是,當旁觀他人之痛苦時,我們卻沉默了。此刻,她失去利益,她大嚷,若果失去利益的是她旁邊的人,她會怎樣做呢?

我忽然想起了四個月前的那個下午,那個陽光沒有照到公司會議室的下午所發生的事。

那是一個熾烈的日光逐漸步近的下午,會議室卻流動著寒涼的空氣。我們一整個部門的同事,都圍著會議室的長桌上排排坐在,會議室的門和窗都關了,冷氣很大,風吹得人微微發抖,但沒有人發聲抱怨。

老闆站在大家面前,講話前先提示各人把手機放在桌面上,關掉錄音,提防訊息外流,他說,遙言是可怕而殺傷力很強的武器。(結果,一星期後,消息還是不逕而走,傳遍各人的耳朵裡)接著,我們隨著老闆的拐彎抹角進入了語言迷宮,暈眩,然後走上死胡同。他說要跟某同事解約,鋪陳了好一整段故事,說了那麼一串冠冕堂皇的藉口,有些人疑惑,但被解約的人不在場,他們只是皺著眉,不哼一聲地隨他去。單聲道的說話不可能是事實的全部。

他固然不會知道自己可否說服下屬們,但從他那橫飛的口沫,以及其督定和自信的語氣,我可以想像出他是何等的心安理得。

所有人的面色白得如死人一樣。有人握緊拳頭,有人雙眼紅紅,沒有人願意直視老闆,好像不看過去,事情就不會發生似的──可是,那些話語還是硬生生地鑽進耳膜內。我們都很難受,但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眼白白地、任由不平事發生。誰都沒有去阻止,也沒能力去阻止。

此刻,我們或許有權把自己的言語散落在空氣中,隨風飄蕩,在乎有否勇氣。但我們都低下頭了,沒有人說話。在強權面前,我們只有沉默,和沉默。

一個星期後的會議室,一樣的位置,一樣的氣溫,當被解約者聲嘶力竭的訴說著她的冤屈時,我們還是沉默,只是多了輕微的、被抑壓著的哽咽聲。

終於,那個將要退休的前輩發聲了,沙啞的聲線顯出了她的疲憊和蒼老,卻不減當年的熱血和年青。她一口氣地說出這些年來同事們的付出、辛酸和壓力,連她不應該說的,也說出來,不期望在上者認同,只希望那些有權力的人能給我們應有的尊重。身為在下者,我們人模人樣,卻被那從四面八方來的精神壓力擠得不似人形,卻眼見在上者說著我們完全聽不懂的話語。

未知前輩的肺腑之言是否被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當作廢話,卻打進了我們一個個同事的心坎,大家都哭了,雙眼紅紅的,抹掉鼻涕,輕輕把眼淚抹走。之後在上者要說甚麼,大家都沒有印象了。

那段日子,同事之間也沒有太多的話,偶爾交換過一兩個眼神,仿似已明瞭對方的想法。彼此之間似有還無的支持,隨著時間的流逝,無聲無息地消磨淨盡。

到了解約的同事真的要離開當天,只遺下淡然的遺憾縈繞在大家的心內。

過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辦公室依舊是沉默的辦公室,沒有甚麼特別。

大家偶爾閒話家常,風花雪月,不會虛假,只是不著邊際,不中要害。

在上者的嘴臉和話語跟之前沒兩樣。

有些不平事只是傷及肌膚,只要不礙事,亦沒有人出聲。

日子還是這樣過。

然後,我們發現城市有些變化了,也讓人觸動了。

在大是大非面前,各人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表明自己的立場,可是,當發現那與自身的利益有所衝突時,也就噤聲了。

在上者一副中立開明的樣子,但其話語中,隱隱然流露出不言自明的政治立場。

沒有立場的人固然不會跟自己的飯碗作對,何況是等上位的奉承者。懦弱是人的天性,我們都很怕有後果,更怕一些想像不到的後果。

眼見城市中發生的事,那種揪心的感覺油然而生。城市的某些角落悄悄起了變化,我努力在城市中反抗,想盡辦法,期望為城市尋找出路。

我知道一切也只是我自私的抗爭。我努力爭取公義,因為不平事正發生在我身邊;我反抗當權者,因為我正處於隻手遮天的陰霾中;我不惜一切地抗爭,只因心裡太難受了。社會上的事情和辦公室的事情太相似,在我的腦海中交疊在一起了。

日子還是這樣的過。

那些原本可以明辨是非的人,還是沉默了。不單是當權者的隻手遮天,時間比一切暴力可怕,能把所有事物不著痕跡地抹走,包括人的感覺和意志。

那些洪量的聲線說出的抱怨,纏在我腦海中。我想起了她在四個月前痛哭流涕的樣子。她應該忘記了有那麼一刻,她曾為身邊的人,為自己的未來默默飲泣。

但願未來,當光亮的刀鋒指向她的頸項時,她還會帶著此洪量的聲線為自己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