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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盡見戰爭與極權帶來的苦難

《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盡見戰爭與極權帶來的苦難

編劇張飛帆將作家譚劍的短篇推理小說《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改編成劇場空間同名的音樂劇,基於原著祇有三十多頁,劇本便增加了很多新的角色和劇情內容,亦對一些劇情及角色的職業、身份作出了大改動,使原本寫得緊湊但顯得單薄的小說變得層次豐富,而舞台版與小說版皆存在的,就是一份角色在異鄉漂泊的不安、痛苦及一份跨越種族的人道主義精神。

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大量越南難民坐船湧進香港,這些難民怕的是越共於1975年佔領南越後對原有的各種生活方式、自由作出扼殺(許鞍華執導的電影《投奔怒海》拍的便是相關的歷史),張飛帆決定將原著小說中身為香港警察的Max改為《重》劇中香港警方的線人角色,並將角色背景設定為Max約於九十年代背叛越共政權、向英國出賣情報而跟妹妹逃到香港,明顯就對照著有「非洲雄獅」之稱的Tau因在盧旺達做了反抗政權的叛軍而逃到香港重慶大廈的劇情(這段劇情大致跟小說差不多),這兩段逃亡史帶來的悲情、困局與懸疑,就能以雙倍的感染力為現今香港觀眾帶來很深的感觸:近年大量香港人漂泊到外地展開新生活,都是為了逃避不容不滿、反抗及各種自由的政權。Max(阮泓竣飾)逃到香港後得到香港身份證而其妹妹(李妮珊飾的Lotus)得不到,成為了一個好伏筆使《重》劇推向Max好友遭槍殺的高潮戲,若有多些Max的憶述戲刻劃他曾竭力替妹妹向港英政權爭取身份證,卻因1997年的政權移交導致妹妹祇能繼續於香港非法匿藏,或許如今Max挺而走險地為妹妹爭取假身份證的戲份,會顯得更有血肉和多了撼動觀眾心靈的感染力。

看《重》劇的趣味就在於看到很多奇情情節鋪排出一個揭曉後會感到驚訝的真相,而該真相又跟原著小說的真相截然不同。小說版的所謂「真相」其實是警方怎樣護送非洲雄獅Tau逃離重慶大廈這個隨時會被伏擊、殺掉的險境,給讀者的感覺是像警匪動作場面而少了推理小說該有的懸疑,相反《重》劇的懸疑效果就大增,因真相是「誰是真正的非洲雄獅Tau?」。女主角簡慧思(張國穎飾)不是原著中協助南亞裔人、非洲裔人融入香港生活的好心人角色,而是一位女記者,要在重慶大廈尋覓當年在盧旺達救了她一命的救命恩人Tau,有趣是當觀眾得知這記者認錯了救命恩人偏真正的救命恩人已陷於被人買兇殺掉的險境時,編劇就能使觀眾突然焦急如焚地不斷猜想誰是真正的Tau……猜真相的過程盡見劇本操控觀眾思緒的功力,卻也見到劇本和演員/角色安排上的缺失,最明顯是簡慧思於盧旺達被炸傷後在醫院應住了一段長時間,就算她離開醫院時可能仍看不清楚/看不到主診醫生Tau是怎麼樣,為甚麼就不能從聽覺上分辨到Max替她找到的是否真正的Tau?簡慧思急於在結婚前找到救命恩人,是源自Tau為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包括聲線和說話方式)吧?更離奇是劇中她見過真正的Tau偏沒似曾相識之感,就令人感到那真相(悲劇結局)是驚訝得來夾雜著無視情理下產生的造作。

不排除簡慧思像許多港人一樣,覺得每個非洲裔/南亞裔人的樣貌和聲線都差不多,所以便難分辨,若她確因這理由而分辨不出救命恩人,編劇理應寫出來以令觀眾更瞭解此角色的所思所感。感到每個少數族裔的人都差不多,背後反映的是許多港人對生活在香港的另一些族裔根本毫無瞭解,情況就像《重》的原著作者譚劍指普遍港人不知道曾有1/3的手機是從大陸途經重慶大廈售到非洲。看《重》劇時除了看到誰是被槍殺者的真相外,還可看到沒有推理懸疑成份但比劇末高潮戲更可怕的盧旺達人與越南人苦難真相,尤其當簡慧思得知盧旺達的胡圖族(Hutu)政權封鎖了新聞報導的自由令人民不知道有大量兒童被殺,以及有小女孩當了殺人娃娃兵時,感到盧旺達太遙遠的許多香港觀眾或許也想起/醒覺到扼殺新聞自由、進行洗腦教育的後果可以有多嚴重吧?至於想擺脫非法居留的越南女子Lotus為了錢竟可以做代母替阿伯懷孕,甚至讓簡慧思出錢買起她的尿液作特別用途,那份為錢為自由不顧一切的瘋狂心態,相信許多香港人都會理解。總言之,編劇是透過盧旺達與越南的苦難真相盼觀眾能擴闊自己的視野,世上有很多事情表面是事不關己,但內裏其實可能跟自己的生活有關連,包括可為自己的生活帶來啓發、醒悟。

導演余振球選了《重》劇來執導,予人挑戰高難度之感,而我認為此劇的難度在於除了找到真正的巴基斯坦阿拉伯裔演員Zain(黃智偉)演繹劇中有很多戲份的巴基斯坦裔食肆老闆Teddy外,其他的非洲裔人、南亞裔人和越南人都要由香港演員飾演而又要令觀眾確信眼前的正是跟港人不一樣的其他人種,導演沒安排演員們模仿其他人種的口音、說話方式和插入一些非英語的外語(歌曲《生於戰地》見填詞人唐家穎恰當地填入盧旺達的語言,“Mukomere”等M字為首的歌詞在效果上像Beyond名曲《Amani》),是明智之選,因可避免演繹得生硬、不準確及變成笑料,當中講純正廣東話台詞的越南兄妹角色是最易被香港觀眾接受,始終人的膚色外貌跟香港人最相似,祇要兄妹有提及身為越南人的一些經歷、苦況,觀眾便相信二人真是越南人。

劉諾生作曲、編曲及由唐家穎填上「快逃如何覓去路前行後退亦無辦法祇得更糟」等歌詞的《戰火連天》,配合眾演員演唱時演繹的舞蹈、形體動作(趙浩然編舞)及那些象徵危機四伏的燈光效果(葉俊霖設計),給觀眾的感覺就是演盧旺達人民的演員雖沒穿上民族服裝和有一些民族飾物,但觀眾能透過沉重哀痛的歌曲、演技和身體狀態演繹,感到台上的正是一班在戰火絕境拼命求存但身心全被無力感佔據的盧旺達戰爭受害者。《重》劇最難令觀眾入信的是李俊傑飾演的郭偉廉/Tau,當簡慧思在重慶大廈的診所見到以醫生形像出現的郭偉廉/Tau時,觀眾祇會感到眼前的男人是個港人、華人而非南亞裔或非洲裔人士,幸好其後有戲份讓醫生在血紅色燈光下咬牙切齒地說出「你有冇見過蘇蝦仔僕喺屍體度飲奶?」等涉及戰爭慘烈的台詞,才令觀眾感到此醫生是個曾在盧旺達生活過的當地人,假如編劇早在診所戲中便替他寫出一些涉及盧旺達戰亂/生活細節的台詞,或導演早在診所戲佈景、服裝上滲入一些盧旺達特色,觀眾便不會抽離、出戲地感到李俊傑的演繹像個港人、華人。張國穎演繹一個於香港出生但在外國長大、生活了很久的角色,廣東話與英文夾雜的說話處理總是自然流暢,似足一個真實的「鬼妹仔」,而當她蒙著雙眼演戲時,又能把內心、人生前路的不安感徹底彰顯出來。

跟《重》原著小說很快便讓觀眾墮進緊張的逃避暗殺氣氛不同,《重》劇到後半段才使觀眾緊張地猜測誰是真正的Tau,而劇本前、中段其實都以處理得出色的抒情戲為主。Lotus對著自己的胎兒唱起「媽媽本應很冀待盼你有美滿未來可惜身份的障礙……」等既情深但又怕前路茫茫的歌詞(來自歌曲《沒有未來》),以及Lotus常抱著樹熊玩偶出場,其實都深刻反映這角色的心靈渴望得到依靠、溫暖和希望,以掃除一直以來的不安、痛苦,當中那矛盾得總解不開的心結刻劃尤其演繹得細膩動人。Teddy以"PunkYau"(朋友之意)稱呼簡慧思,以及rap起「住得重慶入得嚟住重情重義個個用心聆聽……」等歌詞(來自歌曲《ChunkingMansions》),可見這角色是個自信、待人熱情奔放的人,並早已適應了重慶大廈的生活,跟Lotus的總是憂慮、階級身份不同(Teddy是個毋須匿藏的食肆老闆)構成值得觀眾探究的强烈對比。Teddy於劇中說出了一個某人不斷擺脫自己影子的故事,該個故事把不少重慶大廈居留者想擺脫過去但又被過去糾纏/干擾著的心理、生活困局,作了意象活靈活現的抒發。《重》劇是一齣重情重義的戲,身為老闆的Teddy一直恰當地對欠債的Max和要躲藏起來的Lotus雪中送炭,而簡慧思誓要找出救命恩人Tau,也見恩義沒有隨時間的消逝而淡忘,劇中的歌曲《巴打》和《只想你呼應》,都是情深的情義之歌。

喜歡四面觀眾席、中央舞台的劇場空間設計,這設計彰顯進入重慶大廈的人們是來自世界各地,加上重慶大廈本來就有四通八達的路、巷和出入口。設計者余振球還安排一條迷彩(軍服顏色)路圍繞著中央的演區,效果上就活像住在重慶大廈的多個《重》劇角色,其生活和命運總被戰爭、政局的巨大陰影或餘波圍困著,永遠逃不掉的身/心困局是呈現得具體、深刻兼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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