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專訪】暴動罪成入獄的演員 未竟的舞台劇之路:想在香港留下更多作品

【專訪】暴動罪成入獄的演員 未竟的舞台劇之路:想在香港留下更多作品

(獨媒報導)每日上庭面對暴動罪審訊後,舞台劇演員郭小杰都立即從法院飛奔到劇院,換上服裝化好妝,進行晚上的演出,他曾答允自己要於畢業10年內在劇場作出一番成績,當道路走到一半愈趨順利時,卻因案件令舞台劇之路停滯:他去年底被裁定暴動罪成,今年4月被判囚4年3個月

身負案件的他決意要在壓縮了的5年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我覺得我無時間啦!我想喺我有事之前做一個演出,好想同一班朋友去分享去經歷,好想做一個紀念品去紀念我」。他希望能留下更多作品在香港,將每一次的演出,當成最後一次。而在還柙期間,他獲香港舞台劇獎提名最佳男配角,該劇是他失去自由前,參與的最後一齣舞台劇。

面對不能掌控的未來,他自嘲:「我係一個演員呀嘛,咁喺香港坐過監嘅演員有幾多個啫!」。

裁決當天早上,剪短了頭髮的小杰,在一大班工作夥伴和朋友的陪伴下來到法院,二十多人在法院外的空地最後一次相擁,之後他牽着女友的手步入庭內,坐入犯人欄邊聽裁決邊低頭沉思。盡量不把擔憂表露於人前的小杰,在得悉罪成後不忘望向旁聽席的親友及女友,輕輕拉下口罩展現燦爛笑容。散庭後庭外哭泣聲不斷,朋友們走到囚車位苦苦等候近3個小時,囚車駛出時眾人用盡氣力奔跑數個街口,爭取紅燈停頓的數秒揮手道別。

無標題
裁決當日早上小杰與親友步入法院

無標題
罪成後親友到法院外送囚車

工作夥伴不離不棄:「我哋係絕對唔會放棄你」

總是先為別人著想的小杰,於2019年10月1日在黃大仙被捕,他當刻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腦海中只盤算如何安排其他人頂替之後數天的學校演出。在警署扣留期間,只獲准撥打一通電話,他先吩咐親友聯絡自己的工作夥伴安排調動。他被捕時手腳被打傷而要入院,數日後出院就立即上庭提堂,正式被起訴暴動罪。

辦理好保釋手續後,他步出法院大堂,迎來等候多時的劇團成員。他半說笑問:「我而家係暴徒嚟㗎喎,你請唔請我做嘢呀?」劇團成員卻認真回應:「我哋係絕對唔會放棄你嘅,如果你想做的話」。這句話,令他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把握兩年在香港留下更多作品

自2019年10月被捕至去年審訊,這兩年間小杰一共出演了11齣劇。縱使有案件在身,也未有影響他的決心,反而想趁這段時間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因此比以往更努力工作:「我想留多啲作品喺香港呀!」。被問到有否想過放棄,他堅定回答:「無喎!我真係無,我好想做!我覺得我無時間啦,我想不停咁樣做,唔好俾我停落嚟」。

眼見身邊人沒有放棄自己,甚至明知道他的情況仍願找他參與工作,小杰告訴自己更應該努力:「如果人哋喺呢個時候仲搵你,我唔應該放棄囉;如果佢相信你、幫緊你,你放棄佢嘅幫助,好似仲衰喎」。

案件為小杰的工作增添阻礙,由於經常要上庭及到警署報到,往往影響排練。同年11月他需赴台灣演出,罕有地獲法庭批准離港,可是他差點趕不及在法院辦公時間取回護照,幸好獲同事駕車載他,還一邊安慰。

這段日子裡,工作反而成為了他的避難所。專注工作使他暫時放下有關案件、家庭及經濟等方面的困擾,若非工作分散注意力,留在家中必定會胡思亂想。

去年年中,小杰與朋友一起製作舞台劇《湖泊男兒》,這是一齣美國翻譯劇,故事講述一班四十至六十歲的大男人,在湖上航行了二十多年。在沒有任何資助的情況下,他找來好友製作這個演出,對方亦不收分毫。一切只是想做就去做,皆因時間有限:「我想喺我有事之前做一個演出,好想同一班朋友去分享去經歷,好想做一個紀念品去紀念我」。

面對外界質疑為何要演出如此困難的劇本,他的答案是想挑戰,想知道自己可以走得多遠,還有透過劇場和演出抒發自己的感受。

無標題

無標題
小杰與朋友演出舞台劇《湖泊男兒》(受訪者提供)

回望還未走完的10年路

在台上充滿自信地演出的小杰,坦言初中時是較自卑的隱蔽青年,幸獲社工邀請參加由演藝學院師兄帶領的戲劇活動,沒想到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感覺,原來自己也可以被看見:「真係有人會見到我架喎,同埋因為咁樣而變得有多啲信心」。不過他當時仍未有成為舞台劇演員的念頭,直至數年後修畢旅遊及款待高級文憑課程,面臨升學抉擇,21歲的小杰抱著嘗試的心態報讀演藝學院。當他得知自己躋身第二輪面試後,心中突然冒起勇氣和決心,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入到!」最後無視家人的反對,成功入讀。

入學時懷着衝勁的他,立志要在畢業後的10年內,即35歲前,做出一番「成績」:「我話10年之內要做到啲嘢,如果唔係我就唔撈!我要去揸的士!」在他眼中,這些成績並非單靠多少獎項或薪酬去計算,而是能否被更多人認識、能否與不同的團隊合作,同一時間,他怕不能達成目標,確實去了考車牌,準備轉行做的士司機。

小時候的他,預見30歲的自己會是一個「求求其其打份Office工」的人。轉眼踏入30歲,他的「10年之計」尚有5年未完成,正走往上坡的路卻因入獄被逼停下:「咁而家打亂咗個Plan啦,我要去坐監啦」,他無奈苦笑。

站在路口回望過去的5年,立時湧現的是滿足感:「我有向當時嘅目標進發,我記得當時話西方有西方自己劇場,亞洲有自己劇場,點解香港唔可以有自己嘅劇場呢?我好想做香港嘅故事呀」。

最終他完成了不少劇,能夠引起香港觀眾的共鳴,並細數過往如何一步步走來:數年前獲得小劇場獎、觀眾由70人增至1200人、認識其他藝術界別的人……「我係去緊㗎!」他邊說邊望着前方,突然沉默一會再說:「我畢咗業5至6年,感覺係啱啱起步,啱啱做緊一啲自己想做嘅嘢,開始搵到自己條Path點樣行,Network開始識多咗人,開始有信心去做一啲嘢,但係因為呢件事,我嚟緊可能要面對幾年嘅坐監,咁就會無晒囉」。

面對着充滿變數的將來,他坦言一旦入獄,將對他帶來巨大影響:「係唔知會點,出面變得咁快,尤其當你喺裏面,咁你點樣適應呢?」

無標題

突然停止運作的遊戲機 從未預料的「最後一次」

裁決前小杰完成的最後一齣舞台劇中,他所飾演的角色是一個經常埋首打機、人生長期處於迷茫狀態的人。有一天遊戲機突然失靈並停止運作,累積已久的關卡全數消失,成為生活寄託的遊戲要重新開始,對他造成很大打擊。這個角色剛巧與小杰的親身經歷有不少相同之處,面對被捕入獄,對他來說是人生一個巨變,但正正是這個轉變,令他發現到更難能可貴的事情。

劇中的角色與一條金魚建立起感情,對牠珍而重之,而現實中的小杰,卻發現最需要珍惜的是身邊人。「當我有事被捕,所有嘢對我嚟講都無所謂,你問我會用呢段時間做啲咩,就係陪人,我工作都係為咗同一班人,我去將我嘅嘢繼續分享俾觀眾」。在還柙期間,香港舞台劇獎公布提名名單,小杰因這套劇獲提名最佳男配角。

無標題
劇中小杰的角色與一條金魚建立起感情(受訪者提供)

無標題

在這兩年間,他發覺到劇場上有很多「最後一次」,皆因一些行內人打算離開香港,日後不能再合作。每次演出後,所有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會慶功,他尤其害怕每一次的道別,說起時更眼泛淚光:「佢哋每一個人攬住你話:『無事㗎無事㗎』,你未喊佢已經喊緊;又或者佢同你講:『你可以唔OK㗎,唔一定要OK㗎,你唔一定要承受晒呢啲壓力㗎,你可以喊,可以唔開心,唔一定要笑』」。

慶功宴通常充斥着興奮的氣氛,但小杰受到保釋條件所限,往往需要提早離開,他不想因此而掃興,「其實我寧願靜靜雞走,或者唔去囉」。

其他工作賺取不到的友誼

朋友是支撐小杰的最大力量,在他眼中,朋友分為三種,一種是口說掛念,但不會見面;一種是不太相熟,但當知道他有事,便會請他吃飯聊天,拍一拍其肩膀;最後一種是讓他由衷相信對方會全心全意幫助自己,永遠守候,「佢哋會盡心盡力去幫我,好多嘢要處理,最麻煩係有啲嘢我自己處理唔到,如果我入咗去,譬如要寄信,入嘢俾我,已經係一件好煩嘅事」。

朋友設身處地明白小杰的處境,或許能彌補家人的不理解。他本來期望自己被捕被起訴一事能夠「身教」家人,無奈事與願違,家人的立場依舊「藍」,且真心地相信他會安然無恙,最多判囚兩星期或社會服務令。

從事藝術一向被人認為「搵唔到食」,小杰卻笑言:「但係我又唔駛發達,有幾多咪搵幾多囉」。這份工作所帶來的,是金錢亦買不到的友誼,「喺香港地你邊度搵到份工,你每一日都笑住走,或者開心到喊住走,你做完嘢會好肯去同啲同事傾計飲酒,你啲同事係你嘅朋友,好兄弟好姊妹」。即使每日工作達十多小時,排戲至凌晨,但他回家仍會思考如何進步,戲劇已不再單單是一份工作。朋友聚會中對上司及人際關係的抱怨,對股票市場的討論,他日常也不需考慮,「因為我做緊自己鍾意嘅嘢,呢樣嘢你畀幾多錢都買唔到㗎」。

由擔憂到淡然面對

審訊期間,適逢舞台劇演出的日子,接近朝9晚5的審訊後,他隨即飛撲去劇院,直至晚上11點才完成演出。對他而言,無論是身心上都是一大消耗,「其實我覺得好攰,我嘅體力每一日都喺度減緊,去到最尾直頭攰到想死」。

坐在犯人欄數天聽着針對自己的審訊,他最大的感受是失望,眼前的是社會縮影,看不到神聖和中立的形象:「我好似企咗喺一個最前嘅位置,睇到呢件事嘅持份者係點樣去參與。呢個係無論對我做人又好,對我工作又好,對我身為一個香港人又好,都覺得幾失望」。

凡事都會預想最壞情況的他,起初經常擔憂,倒數着肉身仍然自由的日子,臨近裁決的心情卻出奇地平淡,只因發覺太多事不由自己控制,朋友不禁驚訝:「嘩!估唔到你而家個心情可以咁樣喎」,他心裡反問:「又可以點呢?」。對於一些表面的安慰說話如「你要正面啲,你要有正念呀,諗唔坐真係會唔坐㗎」,他心內百般無奈,因一早預計最壞的結果就是坐監。

把握機會再看一遍香港:「有少少唔鍾意呢個地方」

問到失去人身自由前最想做的事,小杰凝視着眼前的一片海說:「我想睇多次呢個香港」,閒時會駕車上飛鵝山俯瞰香港的他,約了朋友在訪問翌日駕電單車「環港遊」。走遍香港每一個角落,各處都充斥着不同回憶,有笑有淚。訪問是在添馬公園進行,金鐘及灣仔佔據了他其中5年的人生。由成為演藝學院學生時首次踏足,到2012年反國教運動,以及2014年的雨傘運動,再到兩年多前的遊行,就連去年上庭受審,也是在附近的區域法院。他笑着憶述:「每日審訊完,我係會撞到啲老師、前輩同師弟妹㗎,好似係無離開過呢度咁」。問到現在回望這個地方有甚麼感受,他說:「嘩!大囉!我開始有少少唔鍾意呢個地方(香港)呀!因為……點講呢?呢度有啲回憶係好好嘅,但係而家睇返轉頭,呢啲回憶都係慘㗎」。

無標題

重返中信大廈的迴旋處以及「煲底」,小杰憶起2014年身在此地,當時的他堅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我淨係坐喺度啫,我咩都無做過,我淨係想話比你哋聽,我哋係要有真普選㗎」。曾有人問他:「我哋做緊嘅嘢啱唔啱?咁樣係咪就可以爭取到我哋應該爭取嘅嘢?」他當時覺得這場運動不可能勝利,但過程中一直有反思。

之後的畫面卻顛覆了他對社會原有的印象:本來風平浪靜,突然卻瀰漫着胡椒噴霧,而電視台卻選擇性拍攝畫面:「吓?警察唔係幫我哋㗎咩?吓?呢啲叫新聞咩?點解我做緊覺得啱嘅嘢,要咁樣對我呀?」他沉默一陣子,然後說:「嗰一晚係……好深刻㗎」。

追尋夢想和理想的土地

小杰在腳下的這片土地,追尋過兩種東西:夢想和理想。「呢個地方係一個我曾經追尋夢想嘅地方,喺人哋眼中覺得好不切實際,但我堅持;呢度亦都係一個我追尋理想嘅地方,人哋亦覺得好不切實際,但係我有爭取過我心目中嘅香港」。他解釋:「追尋夢想的過程辛苦但開心,而追尋理想嗰個……」他猶豫片刻,沒有了說上一句話時的爽快:「我唔會覺得呢啲係開心嘅事囉,無嘢光輝過」。

無法奪走思想 狹縫中考驗創意

在創作環境收窄下,現在這個地方還有東西可以追尋嗎?他的答案是:很矛盾。在他而言,有危就有機,尤其從事藝術,這是一個考驗創意的年代,「你可以拎得走我軀殼嘅自由,但係拎唔走我哋嘅思想⋯⋯」,他用手指指着頭。「我一刻唔講,你都唔知我諗咩;你可以畫一幅畫,做一個行為,拍一條片,影一張相,做一套戲,唱一首歌,跳一隻舞⋯⋯」。過程會充滿困難和危險,但若然仍懷着初心就要繼續向前,可是他偶爾又會反問:「咁辛苦做咩呢?一嘢走咗去算啦不如」。

他熟悉的香港,是一個不中不西的地方;是接近不能說真相的地方,但卻可以說真相;是有權發聲,可以去選擇自己想做的事,但卻只是曾經。他慨嘆香港現已面目全非,最可愛的地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他閒時會留意的藝術特色舊建築,亦逐點逐點消失,變得只有金錢掛帥,更遑論談自由。

劇場創作空間的變化難以預計,但小杰卻從歷史借鑒,在以前舊年代的作品中可見當時人們如何在狹縫間堅持創作發聲,「比我哋更加差嘅地方一定有,過去嘅人都試過透過呢一門藝術喺唔同時代發表一啲嘢,我相信香港都可以嘅,我衷心相信,香港人係好聰明嘅」。

談起自己未來想做的劇,小杰滔滔不絕地分享:「如果我無事,我想重新演繹翻譯劇!同埋想做同香港有關嘅劇,如果同呢個地方無關係嘅,我都唔知點解要做」。他無奈自嘲道:「有個好痴線正面嘅諗法就係,我係一個演員呀嘛,咁喺香港坐過監嘅演員有幾多個啫,起碼我入過臭格,入過羈留室,入過犯人欄啦,知道法庭戲唔係咁做㗎」。

記者:趙苡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