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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沒有革命

《小丑》:沒有革命

《小丑》內的小丑的成魔之路,值得同情,在華堅菲力斯精彩演出下,觀眾為一名失敗者陷入深淵,終於達至另一種的自由而同情共感,也無可厚非。但是,要說現今的社運值得從中借鏡,或者從中可以看到同一個萬惡的社會,那無異於緣木求魚,甚至大錯特錯。

有人可能會疑問,為甚麼要批評這部戲?小丑的悲劇人生,現實生活上確實有很多相類似的邊緣人,而葛咸城的社會,甚至很明顯的,「蒙面即違法」的這一情節,與目下香港的境況又何其類似。到目前為止,有很多關於《小丑》的評論,從好評到惡評,以及讀者如何接受那些評論當中,似乎在有落差。那個落差,我想有必要明說,否則好評到劣評之間,感覺永遠難以調適。

讀過寫得很差的《小丑》劣評,更有感評論《小丑》之路,相當難走。其實,《小丑》沒有革命,因為它沒有拍出「社會」,觀眾為之心神激盪,是當「革命」的意義被抽空以後,取而代之一種強烈得近乎狂亂的,人物內在心理衝突的後果。

人物,是理解《小丑》的最主要法門。一個有怪病的年輕人,活於廢墟般的都市,在那裡,人與人之間似乎取消了愛與真誠,或者那些美德只存在於醜惡的物事當中。Arthur以狂笑喻世間最深沉的傷痛——他的起源是不明晰的。導演很用力的暗示,無論是哪一個人的說辭、哪一方的版本,Arthur都會是一種或明或暗的存在(也可以說後來的小丑則變成「混沌邪惡」)。華堅菲力士飾演的小丑,沒有Travis越戰背景的傷痕,但導演取出了Travis將社會疏離及個人情緒混合一起,所引起的暴君般的狂怒及救世主般的「天譴」,置入「Arthur」之中。另一個,自然是史高西斯另一經典《喜劇之王》的主角Rupert,作為一個受制於媒體文化,鬱鬱不得志的棟篤笑藝人;一心崇拜的偶象,因相遇而令自身的信仰崩壞,他在片尾以自身傷痛化為棟篤笑橋段,相當令人傷感,又相當諷刺,那正正剖析了喜劇、悲劇之間的辯證關係。

導演Todd Phillips毫不隱瞞,以兩個史高西斯鏡頭下的經典人物,構成了小丑的起源。如同電影相當集中於小丑本人面部表情、肢體動作的運鏡,Arthur這個人,本來就是電影的全部,Arthur的心靈,就是這部電影的世界。

一個下流不堪的世界,一個上品無寒門的世界。Arthur的身份,本來有可能成為連接葛咸城相當懸殊的階級的橋樑,但他更想要追認父親,追認親人之愛。然而,世界一直使他失望,一顆逐漸陰暗的心靈,時而狂笑,時而狂情跳舞,時而陷入幻想。世界從不使他快樂過,他以瘋狂和毀滅回敬世界,也回應自己的心。

他以小丑裝扮殺人,引起一連串暴動。我們至此可以確信,電影盡可能把社會革命或暴動,退縮(並非是進步)成為一個人的心理後果,外部的經濟、文化結構全然被抽空,民情洶湧是怎樣的洶湧?我們沒有辦法判斷,也因此,小丑的情感,連結到被刻劃成虛無主義作祟的群眾暴動去。人類原始的破壞欲得以彰顯,在無法解釋的情況下。

無法從外部解釋,而有趣的是,人會對英雄或反派著迷,正是他們愛看英雄與反派的二元善惡對立,單憑那種個人心靈到肉體的抗衡,就能夠詮釋世界。狂歡的英雄祭祀好,古老相傳的史詩故事也罷,將現實素材整合成故事,發展出唯心的歷/野史,古來皆然。而且,在電影史上,早就有過相類似的嘗試。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雖然成立威瑪共和,但是左翼革命被聯合起中產及殘餘封建勢力的現政府鎮壓,並處決了左翼份子羅莎盧森堡及李卜克內西。際此,戰敗的屈辱及新興的自由氣息,縈繞在德國人心頭。電影理論家科拉考爾(Siegfried Kracauer)整理從一戰到二戰爆發之間的德國電影,嘗試從電影作為反映一個國家民族的心理狀態的進路,分析早期德國電影。

他指出,一戰戰敗以後,德國電影有過一段拍歷史片的熱潮。以Ufa電影公司為首,重金攝製取材各種歷史事件的電影,並吸引廣大觀眾支持。歷史總是在微笑,1918年,劉別謙(Lubitsch)拍攝的《杜・巴里夫人》(Madame Du Barry)在柏林上畫,當時戲院外的柏林,到處都有群眾示威,戲院內,觀眾則看一部被重新演繹的法國大革命。

劇情講述,杜・巴里夫人成為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後,釋放被囚禁在巴士底監獄的舊情人阿曼德,並安排他成為皇家侍衛。不過,阿曼德無法忍受封建專橫,與一名鞋匠發動群眾攻陷巴士底監獄。在後來的法庭上,阿曼德欲救杜・巴利夫人,卻反遭革命同伴殺死,也一併處決掉杜・巴利夫人。

電影將法國大革命刻劃成幾個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試圖展現一個人的心靈與情感,就足以挑動歷史上舉足輕重的革命。那種從極小到極大的落差關係,說來不正是《小丑》觸動人心之處?即使抽空革命本來的意識形態起因,但心理衝突很好地取代。透過將宏大的,帶有「天意」(Providence)本質的革命退縮成一場欲望主導的冒險之旅,觀眾一方面同情共感,卻又不必深究本應存在的階級差異、意識形態問題。當然,科拉考爾想要指出的是,一戰之後的德國人經歷過失敗的變革,展現出保守的心態,以及沉溺於毀滅的影像之中,反映出虛無主義傾向。在這種封閉任何外在革命可能,全面退守的情感體系,那些「歷史片」剛好填補到觀眾的所需。

《小丑》沒有革命,它展示的只是一顆業已沉淪的心靈,如何與一個業已崩壞的社會「攬炒」而已。要劣評一部不打算講革命的電影,指責導演立心不良,抹黑抗爭者,在補足了電影史上的這一塊,相信會更好的進入《小丑》電影本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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