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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近的陌生人——《親愛的房客》

最親近的陌生人——《親愛的房客》

健一時時刻刻繫著一條纖幼的黑色手繩,煮飯繫著、接小孩繫著、約炮也繫著。我無法看清楚手繩是否就那一顆,別離前立維送的,象徵著愛與束縛、仇與思憶的琉璃珠。如果真的是,那麼,林健一這個人,實在太妥屈自己了。

林健一五年來所做的一切,為了求別人原諒嗎?抑或是等著一個自己寬恕自己的機會。

導演是懸疑故事的高手,每一句對白均留下伏線。《親愛的房客》好看到任何一個瞬間中止,都會留下遺憾。他沒有義務把迷題全部解開,留白可以、遺憾可以,幸好他把話說清楚,總算在尾端的透明感裡,盡情遺憾。

浮動.不安的佈局

開場翠綠的山景正畫著一幅待填滿的長卷。主要人物出場後,鏡頭便開始搖晃。

《親愛的房客》很有趣,鏡頭在回憶之時是平穩而督定;進入當下的時空,輕輕的,微微在搖晃。我是在第一幕時最能夠感受到這種變化,也令我做成不安。感覺當下的時空,健一和林家兩嫲孫的關係,不是那麼穩定。

初時,還好。畢竟健一長著一副人畜無害的臉,他恭敬溫順,如果是個女生,大概是媽祖等級的三貞九烈。莫子儀演出的細膩程度,讓人無法懷疑他的所有所為,均是有機心,懷著惡意,另有目的。

我很想把健一和檢察官的對白截圖說明,這段戲自然到真的無法令人產生懷疑。這個林健一,肯肯定定就是個聖人。

使我漸漸對林健一不那麼信任的,是郭小隊長。

郭小隊長長著一副流氓臉,衣衫不整,滿身廉價的怒氣等待發洩。他搜證,他嗆聲,衝著林健一同性戀的身份,講話多難聽呀!一口一句「與男人約炮」,很不妙呢!至於嗎?郭小隊長擺明針對,林健一成為郭小隊長宣洩失敗人生怨氣的倒楣鬼。

幾杪鐘後,他接到高檢電話。立刻,吳朋奉飆戲了!!

難道林健一真是如郭小隊長所料,是一個隱藏起來的大魔頭?換著是個女的,也可能毒害家婆,惡媳婦世界上本來就不缺,為甚麼林健一會是例外?明明郭小隊長掌握了那麼多可疑的證據,為甚麼全世界都在幫忙林健一?喂!已經死了一個老人家!殺人犯哩!

吳朋奉用一通電話,一小段獨腳戲,扭轉觀眾對人物觀感。郭小隊長的,林健一的,甚至對劇情的。透過演技把劇情和人物印象翻盤,接下來我們還會看到好幾次。

籌碼.幽禁靈魂的處所

時序直接跳到電影結尾,悠宇和叔叔王立綱在天台收拾、準備搬家。他們要搬到上海去,叔叔接悠宇過去。此時,觀眾大概已不那麼恨王立綱了吧?從一開始這個生疏的叔叔,被阿嬤判定有錢有親情的不肖兒子。大哥立維直言,照顧孩子還得兼兩份工的操勞狀況,是為了替弟弟還債。

立綱偷偷打開保險箱,找到房契,以小人之心,猜度健一,引發出一連串骨肉分離的悲劇。這個人,卑鄙。在前面,我徹底不相信他口中的每一個字,甚麼他和悠宇才是一家人,他只剩下悠宇。嘿,一切不也是為了錢。

直到一個鏡頭,我暗暗地把立綱的評價翻盤。卻不是立綱做了甚麼,而是健一昔日的齷齪。

這個劇頭太過強烈,林健一的掙扎,黃紅色的暴力,那是完全跳脫於全片的和諧和黯淡。一剎那,觀眾感受到林健一的不可原諒。

是的,林健一做了很多觀眾們不認同的事情,終究在情感的接受範圍。可是,這個鏡頭他不是哀怨地向愛人的妻子告密。他是滿懷惡毒的嫉妒,揭露王立維打算一生隱暪的隱私。到這裡,我就,不能原諒。

溫順如健一,亦埋藏著如斯狠惡掙擰的一面。勢利卑鄙的立綱,會否潛藏著對悠宇的,真實不假的親情呢?

電影最後的互動,悠宇沒有太大的抗拒。小孩子最直接,也最敏銳。悠宇沒有哭鬧,順從著叔叔安排,是不是他感受到,立綱對他,存在著親情,存在著真誠的愛。

悠宇不是工具,不是籌碼。他淋浴在祖母、爸爸、爸爸二號和叔叔的愛之中。那棟房子,不是交易的場所,不是陰謀的目標,沒有人的靈魂因此而囚禁。

我只是猜測,確切地說,我期待如此。不然,《親愛的房客》實在太悲傷。

沉默.最接近的陌生人

有那麼幾個地方讓我覺得《親愛的房客》超越了是枝裕和。健一掙擰的畫面,淑芳看到兒子鬼魂的畫面,悠宇質問健一的對白⋯⋯拿是枝裕和來比較,無可避免,拍得最多家庭倫理片子也拍得最好的,非他莫屬。

《親愛的房客》是不一樣的,就像《陽光普照》也是不一樣。這兩套電影的人物設定,雖然沒有日本導演的奇幻,家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很普遍。但是,他們描寫的人物,很具台味。尤其是男人。

台灣的男性一般很少公開表現自己的情緒。這一點挺東方的。與日本又有點不同,在電影裡會看見日本的男性較為多樣化,《誰調換了我的父親》較能夠說明這一點,兩個風格迴異的父親,教育孩子的觀點和方法大相徑庭。

台灣是不是也有這種個性的男人呢?也有。不過在前述兩部電影之中,會發現男人們都很愛藏話,很愛藏起自己,不輕易說愛。《陽光普照》三父子都是這樣的個性,愈親近的人,愈難聽到他們心底話,阿文寧願把話對著駕訓班的學員講,阿豪有話不敢講,故而自殺。

很愛講話,擅於表達的人,往往被塑造成主角的對立面。菜頭和王立綱均是如此,一口一句朋友,一口一句愛,聽著聽著,難道在情緒勒索嗎?陳淑芳同樣愛講話,同樣在前半段站在了主角的對立面。

我認為的台灣風格家庭倫理電影,起因和動機就是從不講話開始的。那不像是枝裕和,會感受到滿滿的愛,跨越身份的互相理解。過去兩年的台片大概給我類似的感覺,一家人從頭到尾都是陌生,生活在一起,卻是彼此不認識,卻又以為,大家很了解對方。

直到出了事故,大家才:「幹!怎麼你會這樣?平時我都怎麼教你的?」

家人之間開始物理的區隔,又暗暗地渴望修補關係。只不過,大家嘴上,還是不說話。

所以,健一被懷疑,合情合理。你當著人家叔叔的面前說全心全意愛這個孩子,你他媽的不害羞嗎?這還不是做戲嗎?人家叔叔都還沒開口講呢!

愛不是那麼容易察覺,愛的裡面包含著猜忌。一直想替《陽光普照》劃下註腳,苦無入手之處。看完《親愛的房客》,彷彿隧道貫通,而且,不知為何,漫漫的山景雲霧,總令我想起《兒子的大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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