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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時代吞噬的一代 — 讀《國家的敵人》一章

被時代吞噬的一代 — 讀《國家的敵人》一章

我們把在潮中戲水的弄潮兒,來比喻有勇敢進取精神的人。

受時代的潮流影響,我們被侵蝕成一個個不同的人,然而,當時代的洪流再次起伏,就把屬於舊時代的一批人拋擲得顛沛流離。我們可以選擇屈從,也可以選擇逆流,不過卻要面對被吞噬的風險。讀到查建英在《弄潮兒》一書中寫其哥哥查建國的一章,實在感慨。

查建國是查建英同父異母的哥哥。建國從少到大就有一種貢獻國家的精神,母親對讀到岳飛的故事時,年紀小小的他竟然含著淚說:「可我太小了,當不了岳飛!」這份家國之情在文革的年代得以好好發揮,十七歲的紅衛兵,引領四方,舉手投足活像一個年輕指揮官。在響應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之的前夕,父母為他餞行,那天晚上家中聚滿紅衛兵,他告訴朋友們:「父親的藏書中,想拿走甚麼就走。」那份豪情,使得父親只能眼巴巴看著自己心愛的藏書一一被「借走」。翌日,母親到火車站送他,建國眼裡絲毫沒有她在揮手的半個影子,只是一味兒的喊:「毛主席再見!」

其後因為農村的貧困和落後,使許多知青的熱情都幻滅了,大部份人都回城當工人,進大學,然而建國不在此列。他仍然堅持著改造中國農村的偉大革命事業,在內蒙古的農場一直幹,當了村長幹了七年。雖然對他的「革命實踐」毫無興趣,但因著他的誠實溫暖和慷慨大度,村民們也和他建立了極好的友情和愛戴。

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文革結束,時代改變了。鄧小平上台,恢復高考,市場改革。建國沒有追逐時代的步伐,在接下來的兩年,他幾乎每天都在家中鑲了黑紗的毛主席畫像前,獨坐沉思。在無可奈可下,他接受了當地縣政府的一個職務,初時備受賞識,後因在一次千人的幹部大會上批評主政的人政策不當,損害了農民的利益,結果很快被免職,被定為「四人幫走狗」,隔離禁閉。被釋放後,他在各地當過各種小幹部,但從此沒再受到重用。

建國的妻子不甘窮困,不願他們的女兒成為農民,結果終在八九年初,說服建國回到北京。這實際上等於給他二十年來的精神歷程劃上了屈辱的句號。改造農村的革命理想成了虛妄的幻想。「他沒有改變農村,農村卻改變了他。」

回到北京的沒幾個月,天安門的學生運動開始了。每天看著廣場上學生的演講和唱歌,建國心中震動又感動。當年文革他們造反,今天年青的學生們同樣造反;當年他們的神是毛主席,今天理想青年的理想是民主。有一天,查建英帶著哥哥建國到廣場上探望運舫的活躍人士,當走到他們的帳篷前,那男的指著打扮落伍,鄉巴佬似的建國說:「你不能進。」這明確的告訴建國:這可是一場城市精英的運動,這不是屬於你的革命,走吧。落泊的理想青年,當年翻弄時代的洪潮,今天卻被時代所吞噬。

在六四之後,建國對共產黨和毛澤東的殘存信仰一下子和那時的民主青年,同樣被血腥屠殺掉。建國從此進入到政治上和個人生活上的漂泊時期。他不甘心,不甘心中國從此墮落,一直謀求機會再為國家幹一番事業。結果他事業失敗,多次破產;感情缺失,多次離婚。直到一天,他遇上了一個叫徐文立的人,當時徐剛從監獄裡關了十二年被放了出來,他的罪過僅僅是因為七十年代時在「西單民主牆」上論政而已。結果在一九九八年,他們二人成立一個反對政黨,名叫中國民主黨。出於英勇或是天真,他們決定去民政局註冊,在網絡上論政,聯絡中外記者。不到一會,政府就鎮壓起來,他們被逮捕了。建國早有心理準備,那一陣子甚至隨身帶備一枝牙刷。

八九年後的新時代,大家有基本共識:告別革命,把精神全副放在經濟發展上,不談政治。像建國這樣的人徹底被時代遺忘了。二零零二年,所謂民主自由象徽之一的《紐約時報》,以極為輕蔑的口氣提到中國民主黨,說他們是「由幾百個沒有牙齒毫無打撃力的成員結成的一個組織,所寫文章只是彼此讀讀而已」,這可是一個殘酷的現實。那是中國民主黨最後一次出現在媒體當中,其後銷聲匿跡。他們正正是為民主理想而犧牲,而時代卻給了他們這樣的判決。

建英和母親常常指責建國想得太多,是一個想當將軍的士兵,空有士兵的勇武,卻沒有將軍的才智。建國總會回應,中國這麼大,有十二億人口,我們總該有幾個人願意去做這件事吧。」建英的一個工會活動家的異見朋友曾對她這樣說:「中國很多的異議人士太多自我膨脹、自我中心,這是一種病,但我們中許多的人不意識這點。」但他續說:「最好不要對在坐牢的人士討論這個問題,為了熬過監獄生活,你必須調動全力,不斷自我激勵,確信自己就是一個英雄。你需要這種心理上的自大甚至傲慢來支撐你的精神。你此時絕對無法承受自我懷疑。」自此,建英和母親在探監的時候沒有再對建國的信念提對質疑。

很多正在中國推動改革的人士,都對建英說,沒有建國這樣的犧牲,他們沒有辦法明白在政權底線之上,他們還可以做多少改革。單是這樣,就足以令我們對建國這樣的人肅然起敬。然而,這是在以中國政治的角度來評價建國,這把他僅看成政治棋盤上的一個小棋子。如果從他的故事出發,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個身有瑕疵但令人欽佩的人:為了理想可以拒絕妥協,並不惜一切代價。

到了刑期的尾聲,建國反而變得安詳寧靜了:「性格決定命運。你要記住,你哥哥是一個簡單、老式、過時、固執的人。一旦我下定決心,我會堅定不移。」

這樣的一個故事,反映時代的殘酷,也讓我們能一窺中國當下錯綜複雜的面貌。一代的弄潮兒,曾經風靡一時,卻反被時代侵襲得體無完膚。正如建國,他們有可能勢承潮流,成為之下的作惡者,也同樣有可能看穿時代的可怖,提煉出崇高的人格,甘願冒受風險,抗衡潮流。讓我們不以成敗論英雄,對所有勇於站出來抗逆潮流的朋友多添一分理解。這樣的理解在今天肆意冷嘲熱諷、犬儒偏地的世代裡,似乎來得特別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