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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身諫今(讀沈容《紅色記憶》)

  以平實的文字書寫文革前後,卻讓人覺得彷彿是在直擣今日最陰暗迂腐的政治核心,以己身的起落,暗示不斷起伏循環的鬥爭。但以她的政治立場,這個循環卻又不是「紅色」本身的詭譎與殘傷,還加入了如她至親父親早年所信者等所扣連起來的整個近代中國邁向近代過程的曲折身世。這段未終結的歷史,是構成今日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基石,卻經常為人簡化歸罪至某單一環節上頭,甚少客觀的檢查基礎本身為何所雜揉而成,更少清楚的見識到,當前許多以反對它為名的事功、意識,其實沒有距促生歷史錯誤的自我矛盾太遠。

  中國改革開放已近三十年,但對高齡八十二逝世的沈容來說,究竟見證了文革的結束後的新氣象,亦或見證了「文革」所展現出來的那種邏輯,實則貫串了於文革前與後?鬥爭、暴力如何一再於不同層面重複著、延續、轉型?而我們又該如何期待、期待何種未來?這樣的關懷,也值得各種「政治正確」意識以同樣地批評它者的強度進行自我批判。 生於一九二二年六月,江蘇。十六歲投身抗日運動,加入共產黨。沈容經歷官宦世家,但是她也知道處在傳統大家庭複雜的親屬關係中,並不一定過的多麼「富貴」。傳統家庭讓她回想起父權和掌握權力的老一代社會,但也從一九五八年後,父親因冤獄而判為歷史反革命、屈死的感受中,察覺剪不斷的霸權。成長於最動亂的民國初年,看見官宦被打垮是多麼自然,區隔政治立場、斷絕父女關係、朝著自己的理想也是那麼自然。直到文革時期,身為老革命的李普(沈容夫夫婦)也在紅衛兵數度「抄家」中被打為特務,被整肅,回想起來,那才真正觸動人的神經,讓她徹底體認到某些被扭曲的「光榮立場」。所以她說「現在看來,他們那時候打牌,與現在一些大官去澳門用公款豪賭相比,他那種『腐敗』真是小巫見大巫了(p.31)」。

  老革命做過地下組織,跑過大江南北,跟過最高層的領導、黨政軍要角,她絲毫不畏懼那些「偽證」。因為紅衛兵相信革命的情緒情感,就像她十六歲相信革命的情緒情感,但是四人幫掌握支配權,卻也就像傳統官僚掌握支配權。改革的路與革命的路,某些時候看似掌握在個人意志和抉擇,但某些時候,整個環境、身邊的人不僅讓妳/你(我/們)陷入流沙般的恐懼。但是上過延安的沈容怎會恐懼?被國民黨特務跟蹤調查的沈容怎會恐懼?或許真正令人恐懼的是回想起過去無時不焦慮於斷了「組織關係」,無刻不宣傳自己信為真理的各種「主義」,到頭來竟僅是一套歷史輪迴,是一組錯誤認識,「『左』的一塌糊塗(p.56)」。

  沒錯,馬克斯主義不一定得上延安才能學,共產主義不非得中國共產黨才能為之,平等、無壓迫亦非得共產黨才做的到。但沈容倒也確實在那段生活中學到了如何作為完整的人,階級觀和紛亂的環境二者讓她凡是必親手學習,學習是為了生活為了思考也是為了革命,思想與實踐辯證地構成了這個「人」。然而她並非未警覺到文革的下鄉,比起更早三十年那種相信革命的拼命成為完整的人的實踐,有本質上的差異。但當然,這又不僅是作為一個老革命對於權力核心的反省批判,更是某些存續於「人」身上、無法切斷的親情、母女感情的回饋。 戰爭的年代,民族主義、帝國主義、階級革命,一切都複雜迂迴的交錯、纏繞,即使這麼令人精神焦慮的歷史性時刻,在事後想起來,反而又平常地像是街頭巷尾常見的小吃麻花。打、揉、捲、炸。抗日、美帝、內戰的時間點接合在一起,幾乎是中國近代化浪潮的最後階段,然而原本該是集體前進、內省、自我改革的整個中國,卻以各種切裂、割碎的方式呈現。但真正令人無言的或許並不是後來的革命不斷把前頭打違反革命,也不是毫無方法期待的正義、民主、平等、和樂,更不是華國鋒在逮捕四人幫之後竟又提出「兩個凡是 」,而或許是妳發覺革命意圖打垮的那一切所謂傳統中國的社會關係、權力、男女不平等,甚至「婦女美德」,到頭來竟成為自己被革命拋棄的那段時期中的最後倚靠。

  沈容平靜看待自己的遭遇、經歷的語詞下,藏著尖銳的批評,閱讀本書不僅像是跟著沈容的生命一步步向前,更讓在許多文腳感到似曾相識,已過去的歷史印象,別的場合未嘗沒有他人為別的故事灑下同樣的淚滴,甚至讓人驚覺當下宛若歷史的複寫紙。我們該想想,沈容在擇錄文章時,為何要將一篇回憶『四人幫』被粉碎時的字句「回憶這些往事,我忽然想到:我們應該怎樣珍惜今天啊!(p.274)」改成「以上這篇短文,是粉碎『四人幫』以後不久寫的。事隔二十多年,重溫舊事,不覺感慨萬端。我們那時也許高興的太早了,要使全國人民真正高興起來,恐怕還要走很長很長的路。(p.214)」

  沈容在毛時代以前參與革命,在文革時期被整肅,平反後進了釣魚台,沒想到,二○○五年再次被禁書。但令我驚訝的不是北京對這套書的「禁」,而是出版二年多了,仍不見台灣對這套書的「進」。

沈容(2005)紅色記憶。香港: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