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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領中環的公社想像

窄窄的中環歌賦街小巷中,在國父孫中山與尤列、陳少白、楊鶴齡,四大寇一起暢談反清革命的屋子旁,來到了以茄牛通聞名的露天大排檔勝香園,我與友人身手笨拙地避開地上桌上的骯髒,飲管捅着那冰涼的鹹檸七,談起二十世紀初的西方藝術流派,又講起外傭居港權官司照出的人性陰暗面、特首選舉雙英會,回到了西方的佔領華爾街,再談起了現代大哲齊澤克在佔領華爾街的演說。友人說她在父母前提及「反對資本主義」的語音未落,文革時在大陸深受其苦的父親已經抓狂:「難道回到大鑊飯,一窮二白的社會主義年代很好嗎?」跟普遍港人一樣諱共如深的母親忙聲和議。在大陸持續了廿多年,最近因為佔領華爾街而又再炒熱的「姓資姓社」爭論,我友人也只能莫衷一是。

我頓時回想起在美國讀書時的第一課美國史。那個中美混血的老師四十來歲,衣着平民,不拘一格,雙臂各紋上了一個五角星,是代表了社會主義的五角星。綜觀在一連三個學期的美國史課,他用了四份之一的篇幅大談美國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當中IWW、國際縱隊、Weather Underground等更是為半成年的我帶來極大震撼。然而他在第一課便開宗明義:「當美國政府成立了一座公共圖書館時,它已不再是純粹的資本主義國家了。」加上房屋、教育、醫療,世界上早已沒有所謂的純資純社或者非資即社,只有較資較社的混合經濟,也不再走不是私產便是共產兩個極端。如果在那佔領華爾街和中環的社運份子口號外補充上這句,或許「反對資本主義」的命題也不再是那麼恐怖?

另一友人說要採訪香港佔領運動中那群中環匯豐總行底部廣場的社運人士做報告,我也順便跟着到一到作聲援也好,觀察也好的探訪。與預料的一樣,FM101、社會主義行動、左翼21、社民連、人網、雷曼苦主、V煞匿名者等各處山頭,還有為數不少的個體,如參與過六七暴動圍港督府,馬克思歷史唯物論朗朗上口的老伯、酷愛作打油詩暢論時事的大嬸、在場外駐足良久西裝骨挺,不滿貧富懸殊的哥倫比亞裔港大碩士生等,來自五湖四海懷着訴求卻大致相同。

既然立起了鮮明的反資紅旗,他們也將社會主義理論付於實踐。八十後為主的社運組織當然是傾囊搬出所有的物資,在Norman Foster設計的未來主義風格大樓底下,發生了最原始的景象:示威橫額和帳蓬中間,有人在竹席上小睡片刻,有人在沙發上閑休聊天,有人在旁邊玩樂器,有人搭建書架把各種書籍都放上去供人取閱,其他人在桌上上網玩facebook,也有人帶來了煮食爐,在煮泡麵和煎香餅充飢。有參與者自詡「這還不是巴黎公社嗎?」桌上堆滿的水果乾糧、麵包餅乾、清水汽水任素未謀面的參與者取用,入夜後煮好的羊腩煲派給了場內各人,就算只是來採訪的旁人也無分彼此,99%的人民一同分甘同味。這類型的初階合作社試驗在香港史上可能有過先例,但在這個只佔人民1%卻私有了巨大社會資源財產的金融核心底下建立起「匯豐公社」,我想是香港開埠以來頭一宗。

友人口渴,我隨意便拿起桌上公有的一瓶蒸餾水開了,友人有點不好意思,他有所感言:「當人類未曾在勞動異化當中自我實現(self-realization)過來,公有制便不能成事。」這命題實在饒有趣味,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與自己勞工產品關係的疏離甚至敵對,工人與自身的產品關係愈被割斷甚至要從屬於其產品之下,為生存而勞動,勞動成果卻在私有制下被資本家作市場商品去販賣圖利,而這群佔領者正正試圖在實踐公社中顛覆根深蒂固的私產概念。讀到此處,有些人可能又開始憂慮有人要將共產公社取代市場經濟,但即如前述,社會並非要走非資則社的兩個極端,然而當我們視到公共圖書館借書奉為理所當然時,為何又要對社會共享蒸餾水視為洪水猛獸呢?

不過相比「七一」的那一次,這次的佔領中環的行動時間較為充裕,佔領者可以好整以暇地參與民主討論及建設合作社,但與其說要跟巴黎公社比擬,這次的合作社還只能停留於參與群體裏面的想像,有點像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當年在美國印第安那州一個小鎮上建立過的公社,只能自成一角而未能衝破主導社會的整個資本主義體系。但在這個高度物質社會,要提倡重返自然的生活模式又談何容易?不過能夠在這象徵中環價值絕對權威的廣場上毅然建立起匯豐公社的試驗,我們還可以對這群八十後苛求甚麼?

這群八十後只跟所謂的社會主流有一種差別,我們有夢。

貝加爾

圖片為編輯所加,擁有者 Al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