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民宿景觀
作者：VL
如果去年這個時候，SW忘了推介我去台北的蘑菇，如果那天我沒有漫不經心地拿起書架上劉克襄的《十五顆小行星》，如果我不是經常反覆夢見自己回去幼 年那個騷動的家，我不會對一個返鄉經營民宿的平凡故事那麼繫念。以至於當我在那裡發燒發了三日兩夜，竟日纏綿臥榻時，我幾乎有一種錯覺，彷彿記憶中曾經到 過這裡，現在不過在重新看清它的細部罷了。
早就知道民宿裡有一條溪流，據《十》說是老闆自己動手把政府鋪上的水泥鏟走，以 恢復童年記憶裡的地貌。幻想中就很自然會聯想到愚公移山的故事，所以當溪流真的在眼前出現，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吃過晚飯後一行人去看溪邊的螢火蟲，我卻對 溪裡的河蝦更感興趣。雙腳伸進黑漆漆的溪水裡，不到一分鐘便聚集了許多河蝦，把腳搔得癢癢的，是來自大自然溫柔的按摩。不知為什麼之後幾個晚上都很想再把 腳伸入溪裡，隨又按捺住這個想法，——大概我知道美好的經驗不可重覆，再重覆就會變質。後來到了隱修院，禱告裡還是時時想起那麻癢的感覺。
我也終於嚐到《十》提到的自製全麥饅頭以及以有機食材為主的晚餐(事實上，那幾天我都肆無忌憚地一日三餐在吃民宿的膳食)﹔老闆娘FF的樣子沒變，老闆LW 的頭髮卻比記憶中亂許多。書裡倒沒有提到民宿裡還住了一個曾在柬埔寨住了三年的畫家L，一個從事木傢具設計製作的青年W。他們的各式作品被佈置在不同客房裡。
沒錯，三日兩夜。過境時已經發熱，證明兩地的所謂體溫探測系統形同虛設。滿以為昏睡一天就會好起來，結果第二天病況更壞，終日精神恍惚，只覺蛙蟬在耳邊震天價響，凌晨兩時還確切聽到雞啼。與此同時，我從民宿眾人口中得悉民宿距離台灣最高峰——玉山——不過一個小時車程，就有預感到了第四天身體一定會恢復過來，當日可以從容攻上3239米的前峰。從第二天開始，我便一邊發燒一邊張羅攻頂的裝備——在民宿工作的H很慷慨地借了我一雙運動鞋，香港的女孩S給我一襲可作防寒的雨衣，老闆則帶我到附近的小鎮水里買長褲和襪子。我摸著微微發燙的前額，頹坐在充滿木的氣味的房間，滿足地感到一切準備就緒。
我的旅途總是有某種命運的暗示吧。當我的身體好起來，天氣便倏地轉壞。第三天，H原擬帶我、S和J往日月潭，下午卻灑下我入台以來首場大雨，沾濕了草叢間隨處可見的枯蟬。幾隻肥美的蝸牛大剌剌地在走廊上列隊，看著令人喪氣。晚上，大伙兒討論網路上的天氣預報，T勸說我不要動身︰「明天有雨。如果你堅持上山，我們老五民宿可要上頭版了！」我忐忑地問老闆怎麼辦。
「明天才告訴你可不可以去。」老闆一臉氣定神閒，好像不把天氣預報當作一回事。
「明天什麼時候？」
「大概早上七八點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
「看天上的雲。」
這是奇斯洛夫斯基《十誡》提供的答案——直觀經驗果然戰勝了科學分析，翌日晨早天色澄藍，絲毫沒有雷雨的跡象。我喜孜孜地追著老闆，他卻以非常堅定的語氣 說，今天下午一兩點會下雨呢，沿路會有落石的危險。他決定帶我去爬1500米的望鄉山，「那是日據時期被迫移遷的原住民為這座山所改的名字，——它至少高過香港的大帽山啦」。
好漂亮的名字啊。我心裡暗自高興——其實那時我的重感冒根本未清。同時也心生感激——老闆居然願意花大半天時間帶一個外地客人去爬山！我在台北的朋友概括這件事時說，台灣人對待外地人就是這樣熱情啊。我卻直覺這更可能是出於熱愛山林、欲將之介紹給外地人的緣故。
望鄉山上的枯樹
我們循著陰翳的石階入山，沒山路可行的時候便逕入草叢間蹣跚前進——下山後才知道我們走捷徑時可差點兒踩進草叢裡的峰窩，這是老闆一個朋友告訴我們的，他就 是峰窩那段路一帶的地主——自詡「迷山、迷樹又迷鳥」的老闆知道我唸文學，沿途告訴我哪棵是茱萸，哪棵是梧桐，哪棵是相思……以及哪些是台灣特有的樹種。他也叫我去碰咬人貓，附近那棵解藥的汁液卻只稍微減輕刺痛。我知道這肯定與唸文學無關，雖然我還是想起那些武俠小說裡的情節！
不過最最酷的，是老闆在山路上發現一支老鷹的羽毛。足有手臂那麼長！我無法抑止以下一個既浪漫又媚俗的念頭︰雖然這次沒攻上玉山，卻居然給我檢到這支不知飛過多少座山的羽毛……它現在正掛在我牀尾的書架下方。
在山路上發現一支老鷹的羽毛。足有手臂那麼長！
回程時我們本擬沿著陳有蘭溪前往神木，沿路還可見到八八水災時沖塌的學校。出人意料地，去路居然給連續兩日的雷陣雨沖毀了。我在雨中下車就近看，水流 夾著泥從山頂急瀉而下，橫淹道路直奔主溪。期間雨勢漸大，我想像自己正置身火山口旁，大自然潛藏的力量隨時爆發。其實，這兩天的雨根本一點也不猛烈，眼前 的情景令人悵惘。此時，我想起《十》這一段︰
「台二十線貫穿的信義鄉，還有緊鄰此鄉的這裡，大抵是每回颱風時，屢屢發生土石流的地方，也是生態學者詬病，地質最為脆弱，山坡開發最為嚴重的環境。夏季一落雨，許多遊客都不太敢前來。他們為何堅持在此條件相當不利的環境經營民宿，還要宣導有機呢？
老五的回答很乾脆，因為這是祖先的家園，世代在此成長。」 ——頁222
我 一直沒有告訴過民宿裡的人，這段話對我有什麼意義。我倒告訴了他們我莫名其妙很喜歡「集集」這個地名(也許是因為我迷戀入聲字的緣故)，那是前往水里必經 的附近一個火車大站。我幾乎脫口說，如果我的孩子叫集集應該會很有趣(雖然我討厭小孩極了)。它就是九二一大地震的震央。啊。
「我的大哥大嫂就是在地震中喪生的。那時你會悟到，一切都有可能瞬間消失。」
民宿的存在卻那麼斬釘截鐵，完全無視地下脆弱的土壤。那些保存了原有形態的木器，紋理沉重而婉轉，其寧定的姿態，彷彿可以輕易越過一個世紀。
那位木傢具設計師W，我在頭三天像幽靈般在民宿裡踅來踅去時好像見過他(初時我以為他是玩樂團的)，但知道他就是每天在民宿裡造這些傢具的人，已經是第三天 晚上的事。自此我就很想到工作室去看製作傢具的過程，——畢竟Jesus也是一個木匠嘛，我時常想像祂在滿室飛揚的木屑中孤獨地工作的樣子，可是祂好像不 會產品設計……於是一大清早我就去問W︰
「你今天會造什麼傢具？」
「我還在找感覺。」
「你抽多支煙就會找到了。」
「今天已經抽了好多！」
我暗呼︰這裡「找感覺」的人真多！我問老闆房間裡舊的木傢具好端端的，為何要花費造一批新的時，他也是這樣回答我︰
「這樣感覺好一點嘛。」
把漂流木的洞變為設計一部分
於是現在民宿有了非常雅緻、從牆邊伸出來的掛衣架，從中國古建築擷取靈感的桌腳，譬喻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粗糙感的接榫位，用老闆娘砧板造成的時鐘(應該也是「感覺」的產物)。可惜結果我還是沒碰上製作傢具的時間，在工作室外的樹上卻有一隻黑冠麻鷺，老是伸長牠那一尺的脖子偷覻著我們。
老闆夫婦是佛教徒。希望我會令他們對基督稍為改觀——至少不是變差！我慶幸手頭上有Thomas Merton的《The Inner Experience》，中譯作《隱修士牟敦悟禪》，一有機會便抱著它踱來踱去，妄想這樣會令他們覺得基督教還不是那麼封閉。他們告訴了我許多他們對教會的負面看法，而不幸他們的觀察都是對的，使我非常憂傷。但願他們會明白真正的基督並不是這樣。
每一次旅行都是尋找上帝的過程。這裡的人珍視祂創造的大地，對生死懷著崇敬而不是恐懼。就像《詩篇》104篇所歌頌的︰
「榮耀永歸耶和華，願受造之物蒙耶和華喜愛！
蒙他注視，大地顫抖，
受他觸碰，群山冒煙。
耶和華啊，我要終生歌唱，
活著就不停頌揚我的上帝。
願我的默禱求得他眷顧，
一如我以耶和華為歡愉。」
他們像基督那樣，勇於把生命投放於注定不穩定的事物，並能真正分享上帝創造的喜悅。在他們身上，我瞥見了基督的身影。
房間外長廊所眺望的山景及民宿外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