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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登場: 一剎那

收到謝至德的來電, 他的新書《十年.一日》出版了; 與謝認識近十年了, 一直以來, 他都以照相機紀錄著香港不同社會階層的生活, 舊區的空間和發展所帶來的改變; 他不善講理論, 但照片中充滿情感和對發展的反思, 影像較語言更具力量.

以下是攝影集的序, 請大家多多支持, 買番本, 送禮自用均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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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剎那

文﹕梁文道

這本書叫做《十年.一日》,一個很奇怪的名字。雖然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謝至德十年來沒進步過,但我想它真正的目的其實是要告訴大家,《明報周刊》Book B的人文視野十年來沒有變過;而它的攝影師謝至德亦然,十年如一日地拍攝。

「十年一日」,也可以用來形容工作的單調反覆。比如說,他十年如一日地開巴士從大埔到尖沙咀;或者,她十年如一日地在酒樓廚房的地上清洗碗盤。在我們的印象裏,這等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就是最平凡的工作,幹這種事的人過的就是最日常的生活。由於凡常,沒有故事,我們就不需要注意。媒體不必覆蓋。久而久之,它就成了一種被覆蓋的暗角,儘管這根本不是一個渺小的角落,而是社會的大部分面積。

這時候只要有人去關注,有媒體(例如《明報周刊》)將焦點投向它們,在沒有故事的地方尋找故事,為無色的佈景填上彩畫,我們就會讚嘆﹕「多麼有人文關懷呀」!

難怪有朋友覺得謝至德是幸運甚至幸福的,因為他的工作與愛好合一;更重要的,是身為一個藝術家,他的藝術創作和職業須臾不離,不像某些畫家,工作是為自己厭惡的媒體作插畫,「紀實」攝影家謝至德的正職就是為一份有人文關懷的雜誌拍照。

當我們這樣子來考慮一位藝術家之幸與不幸,隱含的假設就是一個創作者的創作,有為己和不為己的分別,有為藝術還是為生活的分別。同樣是攝影,純粹出於創作欲的成品和夾雜了工作目標的結果是不同的。

但是,這種二分可靠嗎?藝術與非藝術真的是兩組絕不混淆的範疇嗎?我很懷疑。尤其當這個問題發生在一位「紀實」攝影家身上的時候,情況更是顯得複雜。因為它涉及到了創作的源頭;涉及到攝影這回事到底是攝影者的主動作為,抑或被對象客觀吸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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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個問題,且繞一點路,由謝至德這批作品的戲劇性來看。所謂的「戲劇性」,指的可以是《愛在狗兒絕路時》那一系列照片裏流浪狗叮噹趴在屋外的窗上好奇地窺看室內的背影,盡見一頭遭到遺棄的唐狗盼望與人親近的渴望,讓人同情;也可以是《堆填紀事》裏垃圾堆填區中人工膠膜與青草磨菇的奇怪排比。前者的戲劇在於相片本身的故事,觀者和流浪狗叮噹的視角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從屋外往屋裏瞧;而且我們站得更遠,可以看到叮噹直立的模樣,讓我們一方面對牠的處境感同身受,另一方面卻更注意到了這個處境的可悲。至於後者,戲劇性來自垃圾堆填區本是污穢至極的泥灘(請注意文本的作者還把其中的水分叫做『垃圾汁』,多麼可怕但又到肉的形容),卻長出瑞士山原般的草地。相片裏原該是想像中專屬於大自然的昆蟲和小花,竟然和沼氣井上的藍色膠球並列,十分妖異,十分超現實。

或許這就是在平凡中尋找故事的方法,流浪狗與垃圾都是最尋常不過的物事,但是謝至德在它們中間拍出了戲劇。問題是我們該如何判斷這些戲劇到底是工作的需要?謝至德藝術追求的方向?還是對象本身具有的品質呢?對於很多堅持純粹的人來講,說一個紀實攝影家的作品有戲劇性,絕對是種侮辱。因為現實本無故事,所謂戲劇純係人為構造;既要存真紀實,又怎能兼及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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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難道現實不是一座劇場?難道它不會對手持相機的攝影者發出一絲微弱的呼喚,一種只有一個攝影師自己聽得到的召喚?且讓我曲解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一段著名的話,摘引於此﹕「我們以為藉技術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世界。然而,其實是世界透過技術向我們彰顯它的存在。……你以為你只不過因為喜歡某個風景就把它拍了下來。可是希望所拍成相片的其實是它自己。正在表演的是風景,你只不過是個配角罷了。」

我不至於極端到認為所有相片的戲劇都是拍攝對象本身既有的素質,卻也不願過度強調那些流行的觀點,主張一切「紀實」盡是虛妄,主觀之外別無他物。有說攝影首要得把握「決定的瞬間」,其實這一瞬間何嘗不是一個倫理抉擇的時刻呢?它之所以是倫理的,乃在於手指按下快門的那一個動作,其實是對世界呼喚的回應。攝影不是作者從心所欲的故事編作,也不是百分之百地複印現實,而是攝影師本人與他所面對的現實世界的往復應答。對象發出了召喚,而你不得不有所回應。可是,你該用何種方式回應,你該怎麼去拍,這就是一個問題了。它不只是美學的,而且是倫理的問題,因為回應世界的呼喚乃是一種責任。故此,我們實在不用計較這批作品到底是出於謝至德的職業需要,還是出於他的藝術考慮。因為作為一名攝影家,當他抵達現場舉起相機,一切就剩下了他和他所面對的世界,其中所有抉擇,都是他們之間的事,直到相片被洗印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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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看這些相片的時候,難免有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說的那種時光變幻的感覺。因為我們看到的,都是那些業已消失的瞬間。消失的不只是被拍攝的對象與事物,還有當時正在反覆思量的謝至德,與他們面對面的那一刻。十年之中,無數這樣的瞬間,同時出現在我們掀開這本書的一日裏。這時我們或許可以稍為領會那些曾經發生的應答,世界不斷地消失,但這裏紀錄的不只是它的吉光片羽,而且還是持續地向過去告別的攝影師與世界交會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是世界想用這樣的方式存遺殘影?還是攝影者以如此手段挽留失落?這得交給觀者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