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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一種邊緣的歷史

鬼故事:一種邊緣的歷史

鬼,可以指人死後的狀態,也可以推而廣之,任何離去而漸漸消失的物事,都是鬼。鬼未必是污穢的,鬼在佛教的分類,屬於鬼道;道教則形容鬼有三種,剛離開身體的「屍解仙」、修練日久,能遊走山林間的「地仙」、修練究竟而成仙的「飛仙」。鬼沒有影子,它是可以收納,可以隱藏的影子,在人心裡頭,在長街轉角,在化寶爐灰燼翻飛之時顯現,在深夜無人的巷子驀地舉傘現身。鬼的狀態有別於人世,有別於現實,它永遠站在邊緣,若隱若現。直到你與它於某時某刻連繫上了,你會遇見它,你可能會害怕,但是,你更可能會得知鬼的故事,人成鬼而留戀塵世,往往都帶著故事,而人的過去之於鬼,也許是一場前生的歷史,一場不為人知的歷史。

不知為何,我一直對靈異故事十分感興趣。小學時有過一段放學後流連書局的時光,那時我最愛翻開的都是鬼故事,許多人進大學,在迎新營裡聽學長談的大學鬼故事,我一早知道。牛尾湯、蓮花池、辮子姑娘等等,我以童稚的想像,首次接觸一些虛擬出來的恐懼。像許多讀鬼故事的人般,我越害怕,越想讀到更多,無形中思想裡累積的除了隱約的對未知物的敬畏,也有不同地方的歷史。

我不明白這個道理,直到早前參加由城西關注組舉辦的鬼魅遊蹤,一個由靈異角度切入的社區歷史導賞團,才驚覺鬼故事,或者推而廣之,任何故事本身都可以是某種邊緣位置的歷史。我隨團走過西營盤,來到石塘咀,途經佐治五世公園、正街、山道和加倫臺,雖然陌生,但是穿過街道,歷史延展,呈現,像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樂意錯置自己的身份,這晚,一個新界人短暫闖入西環老區的生活。

我鮮有踏足西營盤,因為港島線的延展,確實是方便不少外人進出這個見證百年興衰的老城區,然而這僅僅是屬於外人的快樂,我心底一直認為,老城區還是動不得的,越老舊的記憶,越容易破碎,這個城市日復日的發展,暴力地規劃那些從來不須規劃的舊街區,港島城西恐怕也會步上後塵。

趁著尚餘的日子,聽城西的鬼故事也算是珍惜的某種表示吧。西營盤每一條街道都有歷史,對街坊而言,那些往事即使牽涉到鬼,敘述的時候仍然切身,聽得出他們的口耳相傳,是懷抱生於斯,長於斯的感情。我們來到城區的一條小巷,一個女街坊站在眾人的中心,靜靜地說,我們靜靜地聽,她說一個關於某個家庭破敗的故事,長子與二子都吸毒,而三妹吊頸自殺的早上,女街坊的叔叔路過她的家,那個少女就這樣懸吊在窗口,卻能夠向叔叔詢問二哥的行蹤,以怪異的律動扭轉;叔叔後來才明白,三妹早就氣絕了,不可能會向他詢問。這個故事的警世意味很重,又可以間接知道當年中西區街坊的生活面貌,「那戶人家的二子原本讀書成績好,又有機會出國留學,後來因吸毒被捕,街坊因為忌憚毒品,故漸漸疏遠他們了。」說的是一個家庭,看見的卻是過去港人面對毒品流禍,避之則吉的態度,記得昔日獅子山下單元《路》,劇情與這個鬼故事也有遙相呼應的地方。

另外,我也很喜歡那個女街坊分享年幼時的家鬼經歷,她形容這戶每晚定時現身在她家裡吃飯的一家三口,是「平行時空下的另外一家人」,我尤其喜歡這個想法,為鬼去除了陳舊的聯想,作等閒觀。

沿著昏暗的街道走,幾個嚮導不止分享自己的經歷,也訴說了當地的歷史文化背景,混雜兩輩人口耳相傳的故事,使那些已經不存在的建築或地方,不致迎接二度死亡──被所有人遺忘。以太平戲院為例,薛馬爭雄的年代已然遠去,戲院亦不存,尚幸嚮導資料搜集,或聽長輩分享,記錄戲院當年除了戲寶上演,也有奇異的「雞人」,指的是人口販子抓小孩子,傷害他們,然後趁傷口未結痂時插入羽毛,成為供人收費入場的奇觀之一。

那些地方死去多年,然而嚮導靠上一輩的分享。記憶很重要,生而為人,捉不到,留不住的東西太多,只有自己的記憶,才能夠完全自主,既然那些人物和風景終究要離開,那就好好記住,不僅僅要自己記住,如果你希望故事可以承傳,記得要訴說給你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