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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無名英雄的記錄者

一年:無名英雄的記錄者

攝:Una So

一年在人生中似是很短,眨眼便過去,去年雨傘運動期間的這段日子記憶猶新,對很多人來說是刻骨銘心,有些人即使當時不明所以,卻已因當時的經歷,改寫了一生的軌跡。

七十九天的佔領,除了一天抱恙外,自由攝影師Jimmy(林健恆)每天遊走四個已消失無痕的佔領區(包括曇花一現的尖沙咀佔領區),把每天在進化改變的人與事記錄下來。雨傘運動結束後,他毅然集資加自資出版近900頁、重如七磅嬰孩的《傘民》攝影集,共820多張紀實照片,是他為雨傘運動儘可能完整記下的按時序記錄,希望在主流傳媒壟斷的環境中,為這段重要歷史填補空白。

對於運動參與者和記錄者微妙的雙重身份,Jimmy很清晰自己的定位,但強調自己並非是記者。他說,記者是有其觀點和思維去分析事件,才寫下報道說出故事,而他的影集則儘量不加標題,希望讀者的眼睛看到什麼、就是什麼。當時,平日頗健談的Jimmy較少主動與人攀談,選擇作一個「隱形」的記錄者,以捕捉佔領區最真實、自然的一面。

「只要記錄的是事實便可,但不可做個畫面出來、然後寫文去改寫故事,這樣做就有問題。」他說。「在現場我是有負責任,是為了填補空白、記錄更多的東西。」
Jimmy指,拍照時影像會因「初衷」而有所改變。作為參與者,他想更多人了解這運動,故此拍照或出相時會顧及參與者的安全,而不會登出能被認出樣子的前線衝擊畫面,以免淪為檢控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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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旺角佔領區禁制令清場,黃之鋒被數十名警員圍捕(攝:林健恆)

他指,吸引主流媒體拍攝的一般是所謂有新聞價值的東西,如台上的人物、衝擊的畫面;但他認為支撐整個運動的,不止於此。在硬碟中約十萬張的照片,他刻意捕捉默默無聞的參加者在佔領區的生活,某程度上是向這班「無名英雄」的努力致敬。

「很多人在背後運作這個運動或做了很多東西,只不過他們並沒有站在媒體鎂光燈之下而已。這麼多『無名英雄』,我覺得應該有人去把這歷史記錄下來。」他說 。「我希望,有一天他們看到這些相時,他們並沒有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不是要去懷念什麼,但不要忘記當日曾做的事情,不要因現在一時情況不太好而氣餒和卻步,若再有(抗爭運動)也不再出來。」

他的背包中,除了「抗爭三寶」口罩、眼罩和雨衣外,就是三枝鏡頭、一部Canon 5D Mark III和後備電池。他不斷穿梭各佔領區,即使留下過夜也不瞌眼,不想錯過能作記錄的每一刻。最初十多天主要留守佔領區,趁回家叉電抄相時小睡片刻,但一知道有事發生又再衝出去。這些近乎超現實、「烏托邦式」的社區,最令他動容原來是簡單的互助精神--例如最初大家自發清理堆積的垃圾。起初沒有什麼打掃工具,他記得有個年輕男生拿著自製紙皮垃圾鏟,有板有眼地掃垃圾。「這就是發揮年青人的創意,被迫到極限便爆發潛能。」他說。「普遍社會對年青一輩的印象是『廢』、做不慣家務又嬌生慣養、不能捱,工作又急功近利。但是否真的是這樣?還是有人把這些放大?在這運動我看見他們的互助合作精神,我覺得是很多人也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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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Una So

從運動中看到人性美好的一面,亦令他反思原來在這城長大,已習慣了低頭不要「多事」,自然地認為事不關己,而「自發」去做任何事情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為何要做那麼辛苦又沒甚利益的事情?我有何得著?爭取民主、真普選,很多沒出來的人可能會想:有他們做便行,不用我出來。有些事情是不能靠人的。個個以為可以靠人,結果是沒。得。靠。」他直言。

不過,他最深刻的場景,卻是去年11月旺角佔領區清場時,目睹人性醜惡的一幕。當日警方突然驅趕在場記者,他心生感奇怪,於是偷偷跑回去看,眼見一名黑衣便裝警察排眾而上,無預警地如箭般衝到正與執達吏爭論的學民思潮召集人黃之峰面前,強行把他扯走,其他警察一湧而上,把少年按倒拘捕。「我拍到他被按下地那一刻後,已經被擋住,更被質問身份和驅逐。」他說。「整件事在一剎那間發生,肯定違反拘捕守則,又用不必要暴力,(黃之峰)沒反抗,最重要是他們沒說明要作拘捕,完全錯到離晒譜!」這一幕記得清晰,是由於似有所預謀,這幕影像給他的感覺,是警方對抗爭領導者的「公報私仇」。

去年9月27日,他在公民廣場近處,聽到一位白衣督察指著政總外民眾大聲說:「各位手足,我地要清走這班垃圾!」Jimmy指,一世也會記得這番說話,亦相信公民廣場內的示威者也聽到這番話,因有人立刻叫道:「嘩你講咩啊!」他後悔沒有拍片,因想不到那名督察作為香港人,會這樣罵「本是同根生」的市民。他又目睹警察在旺角護送打人的「藍絲」上的士離開,這些經歷,加深了他對『黑警』的極度反感。

「港豬」覺醒的轉捩點

拍攝社運的使命感並非自小擁有,Jimmy自言從前是毫不關心時事、又不看新聞的「港豬」,即使看新聞,也只會跟老爸齊罵「長毛」梁國雄議員在立法會「搞事」。雨傘運動爆發後,他日日穿梭佔領區作記錄,令老爸不禁問他:「阿仔,你係咪比人洗腦?你以前唔理呢啲野。」每日吃飯看的電視新聞,成了父子間的導火線,為了維持吃飯時的和平,他笑說較開明的媽媽,已禁止了吃飯時的新聞時段。

中學後才讀IVE物流系的Jimmy逐漸愛上攝影,毅然投身觀塘職訓唸攝影日校,立志當上五光十色廣告行內頂尖的廣告攝影師。轉捩點源於數年前替HKTV(香港電視)拍攝劇照,近距離看到上上下下的專業態度和高產品質素,令他深信HKTV前程無限,誰知政府突以「一籃子因素」拒絕發牌,衝擊了他自小被教育「有實力就有成果」的信念,開始對政治覺醒。「當時聽陶傑說:『你唔搞政治、政治就搞你』,真是當頭棒喝,『隆』的一聲個人當堂醒晒,嘩你個垃圾政府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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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年輕男生自發製作紙皮垃圾鏟,清理佔領區內堆積的垃圾 (攝:林健恆)

自港視抗爭開始拍攝社運,又自發申請當「和平佔中」攝影義工,只知政府有問題,望可做點事情;後來太陽花學運爆發,他心感應赴台取經,觀察如何運作佔領區,並親身記錄,故完成手上工作就直奔台灣。太陽花學運最感動他的是大家分工合作,領會到「能做什麼、就做什麼」--農民會帶農作物到現場炒東西給大家吃;咖啡師會沖咖啡;樂隊會唱歌表演;教授會開課和作小組討論。「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膠過我們十萬倍!他們佔領了十多天,不單只是衝的,內裡很多的組織又有多少人看到?」

網絡的發達、抗爭畫面和資訊的傳播,亦增強了民間運動的力量。他的照片被用作紀錄片《太陽。不遠》的電影海報,又予太陽花資料庫收藏,令他感到紀實圖片在抗爭上能發揮的支持。他指,今次運動出現大量記錄者是好事,產生前所未有的推動力和能量,但質疑這些影像在社會上的流通性,是否能接觸社會上冷漠的一群。出版影集的初衷,就是希望800本影集可慢慢流傳,令那件事在歷史上延續下去。

「出近900頁影集直頭係弱智啦!我當然知道純粹出一本這樣的相集是有問題,又貴又厚,又冇出版社撐、集資又難,我當然知釘裝有多麻煩。但這並不止是一本相集,這本的初衷就是作完。整。記。錄,希望有一本影集可由頭至尾解釋發生了什麼事。這不是為了賺錢的攝影集,而是為作記錄去告訴人:雨傘運動不單止是報紙上所說的口角和衝擊,不單止是暴力,而是有很多和諧的東西。」

由悔疚到決意站到最前線

去年9月28日,警方在金鐘施發87枚催淚彈的震憾傷面,趨生了79天的佔領,永印香港市民腦海。當筆者問到Jimmy有沒有何遺憾時,他直說:「有!其實我28日晚沒有留下,八時左右就走了。這個我真的是很後悔的。」離開,除了相機電池和記憶卡已「彈盡糧絕」外,「我真係驚,我坦白承認當下的確係驚。當時真的收到消息會出槍,唔止係橡膠子彈,還會出傳音波炮。」腳剛被催淚彈罐彈到而感覺痛楚的他,腦袋一片空白,只懂不住按快門,直到最後一格為止。他說,所感到的害怕,已超越了給自己「若有生命危險便走」的底線。當晚回家後,他沒有開電視,不敢看現場的狀況。當時,他相信全部人都會離開, 沒想到竟然會是佔領的開始。
「怎會不擔心?經歷過六四,大家真的以為不會發生嗎?要我攞條命出來就一定唔會,真係講就易,你試下去到最前線,所以我很佩服在前線那班(記者、攝影師和抗爭者)。」他說。

這是運動第一天時他對生命安危的反應。但筆者看到他其後的照片,很多影像卻是近距離捕捉事件或衝突,不禁一問。他聽了後頓了一頓,透露了他從沒有對人說過的心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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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林健恆

「其實有後悔為何928當晚會離開,我對自已說:『人地都冇走!」,心裡感到很慚愧。後來覺得這樣不行,之後無論如何我也會站到前面去影。」他坦言。「這樣反而堅定了我。這麼多香港人一起造就了一個奇蹟出來,你反而縮後?唔係下嘛?因為這樣,造就了之後我要企得更前。」

七十九天全身投入作記錄,把工作也放下,只有一天因承諾已久而去了工作,完結後又趕出來拍照。他心儀攝影大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故此以能捕捉「決定性的瞬間」為目標,這風格自然地從他的街拍以至雨傘運動照片中流露出來。他認為《傘民》是記錄而非創作作品,希望出版自己的街拍攝影集,以成為攝影家為理想。他望以出版攝影集維生,笑稱不是賺錢,而是單單維生。「我不用很高的生活質素,能生存已經ok。我的娛樂就是影相,只要我不死、有飯吃、又可以影相,咁就得啦!」

無論參與者還是組織者,清場後都出現或多或少的情緒影響。3月1日,Jimmy在拍攝「光復元朗」時被推跌弄傷左手,加上揹相機的左肩頭和手臂勞損,需作針灸等治療; 早前呼吸不順又要照肺X光,結果無恙。疑是壓力影響,究竟是自由工作的財政壓力還是其他壓力,他也說不準,但身體不適影響了他較少出來拍攝社運,心態亦較前低沉。到台灣環島,或是他需要的呼吸空間。

不過,他感到社會上多了人做實事,多了傘後組織出來參選或搞關注組等是好事,現要視乎他們能否成長和聚眾。「但很多事情就是如種花一般,需要時間慢慢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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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Jimmy 每天穿梭各佔領區時的背包中的裝備,不可少的是「抗爭三寶」口罩、眼罩和雨衣。不過他說,拍照時盡量都不會戴以免妨礙拍攝 (由被訪者提供)

抗爭蝴蝶效應:從個人層面開始

從他自己的個人層面,由「港豬」到覺醒,由害怕到後來克服內心恐懼,進而堅定了他作為記錄者的位置,Jimmy自身幾年間的進化歷程,似乎在呈現世事沒什麼是不可能的想像。「雨傘運動前,有些知香港情狀不妙的台灣人問我:『香港狀況如何啊?』我答:『收皮啦!香港人不會抗爭的,算吧啦!』但現在我會完全收回這句話,很驕傲香港人會行出來為自己的未來發聲,而這才是第一步,起碼先走了第一步。」某程度上,他認為雨傘運動如始於太陽花學運的蝴蝶效應,趨化了其他地方的抗爭,包括馬來西亞和日本的抗爭運動。

早前問他928一周年時會到哪裡,Jimmy曾說因不知如何面對「懷念」活動而將「逃港」到台灣。當筆者再次問他時,他吸了口氣,說:「金鐘囉!」他指,是因機票較便宜故押後環島遊,而今次留港並非以「懷念」心態去看一周年,而是由於擔心或有藍絲到場打人搞事,故他會帶齊「架生」去現場記錄。

「埋返位囉!」他說。「這日子說沒意思是騙你的,但不能抱著懷念的心態去,而是想反省如何在自己岡位上繼續堅守。其實個人財力、學歷不足,能站前的空間不多,那就以個人技能出發,有什麼做什麼吧。」

對於整個雨傘運動,他想起了在金鐘清場前凌晨,年輕人在夏慤道掛起的一道鵝黃色的大型橫額:「It's just the beginning」(這只是一個開始),「整個運動其實只是一個開始,只是由零到一的第一步,由從來沒有的、變到有一樣東西存在,我覺得已是最珍貴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