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陳智遠、沈旭暉:是民間還是政府走向民粹?

明報  2005-08-29

  人人皆云,「民粹政治在香港迅速抬頭」,卻從來未有人深究何謂民粹政治。民粹主義「八面玲瓏」,學者不敢妄下「精確」定義,實際運作上更是五花八門,絕不囿於「口號→政治動員→向政府施壓」的空洞分析框架。更重要的是,民粹政治逐漸在歐美民主國家政治佔一席位,不再是發展中國家的「專利」。

  數十年前,學界確實認為,民粹政治只會在專權或極權體制出現,萬料不到,民粹領袖憑藉西方民主制度不斷出現,歐盟擴展亦令歐洲各國泛起民粹主義浪潮,令歐洲一體化進程進退失據。自此,研究民粹政治的焦點便由第三世界放回西方民主體制。

  PaulTaggart在《Democracies and the Populist Challenge》一書嘗試剖析民粹政治與民主體制之間的關係。他認為:

  民粹政治在民主國家得以興 起,主要建基在群眾對現存民 主體制的不滿。民主制度本為 上達民意、組織政府、構成政 策,但現代民主體制及管治架構趨向臃腫,群眾與管治精英 之間距離反而疏遠。 當經濟或 社會問題遲遲未獲 解決,大眾對民主制度表現懷 疑之時,民 粹領袖便乘勢而起 ,透過個人 魅力、政黨機器、民調、公投 等形式獲取認受性 ,建構「因人民之名」(in thenameof the people )的論述,進行動 員,繞過現存代 議體制影響政 治。

  以此角度分析,民粹政治便是兩面刃,著名學者MargaretCanovan指出,若運用得宜,民粹政治的「板斧」(如公投或民調),可彌補代議政制的僵化與不足。

  作為國際思潮之一,近10年比較政治學對民粹政治的研究異常蓬勃,但對它如何透過傳媒、政治動員等影響政治,卻依舊未能歸納出一個必然模式。《The Media and Neo-Populism:A Contemporary Comparative Analysis》一書回顧8個西方民主及類民主國家的民粹現象,一眾學者的結論是,民粹政治運作模式繁複多變,並因當地的歷史、政治、社會及文化等制度因素不同而變異。

  因此,要真正理解香港民粹政治的運作,必定要看清香港政治及社會蘊涵,組成脈絡。籠統來說,香港的民粹政治將與軟性威權政治互生:●中央對特區政治進行某類「宏觀調控」,確保軟性威權主義延續;●新特首的認受性來自個人魅力與市民對殖民統治的憧憬,而非民主程序;●政治改革裹足不前,香港停留在半民主體制,懷疑與不滿無法透過政治制度疏導;●市民對政府、政黨及政治人物不信任,建制外缺乏魅力領袖抗衡;●行政會議與政務官作為政府管治核心,壟斷政治資源,政黨政治呆滯不前;●民調之興起,新政府積極繞過政黨、立法機關及民主選舉,直接打民意戰;●傳媒迅速向「新真命天子」效忠,透過議題設定(agendasetting),建構曾「眾望所歸」之勢。

  於是我們發現了一個怪胎:

  一方面,它強調固本強政,走的依稀是威權政治的路子;另一方面,它又訴諸簡單的民意,這種民意出現以前,出現了大小媒體的軟民粹式動員;而這種官辦民調的設計本身,假定受訪者的全知視角,又屬於典型的威權設計。若單看傳媒的報道,現在的政府,雖然支持度未達眾望所歸,但實在也有足夠「認受性」。這樣的循環論證,「威權+民粹」兩面夾擊,受害人只有知識分子;即使設計人未有愚民的本意,也會得到愚民政策的客觀效果。畢竟沒有愚民,又哪裏有推銷精英?

  軟性威權政治與民粹政治的結合,後果如何?遙望太平洋另一端,或能得到啟示。

  政治學者 Guillermo O'Don- nell研究南美洲國家如阿根廷、 智利等的民主體制,把它們歸 納為「 委任民主」( delegative democracy ), 結論是這 些國家徒具選舉形式,民主制 度卻難以得 到鞏固。 政客透過選舉獲取政權 之後,迅即壟斷政治資源 與權力, 削弱立法與司法 機關的監 察能量,甚至壓 制傳媒及 反對勢力 ,令政 治公平競爭、法治保障、 問責等鞏固民主制 度的元素 無法出現。

  O'Donnell歸納出以下特徵,竟與「董去曾來」後的特區政治不謀而合:1.政府首長只受現存權力關係及任期所限;2.行政機關自居為人民利益的唯一定義者及守護者;3.政治領袖凌駕政黨及利益團體,與後者缺乏政治聯繫及支持基礎;4.政治領袖凌駕立法及司法機關,缺乏制衡及問責性;5.管治充滿個人色彩,政治領袖獨斷獨行,施政與認受性往往依靠政治個人魅力,並與民粹政治結合;6.政府要求市民無條件支持政府,少作批評;7.政府首長完全背負上施政成敗得失的責任。

  由於前設稍有不同(特首非由民主選舉產生,香港政治受着上層權力架構所制約),學理上不能直接套用O'Donnell的分析,但值得擔憂的是,香港的政治體制困局,卻逐步有「南美化」的迹象。

香港南美化 民粹與魅力領袖管治結合

  《基本法》壓抑政黨政治,矮化立法機關,沒有體制改革,特區政制難以擺脫個人化桎梏。加上董建華的大有為作風,令特區施政倍添個人色彩。行政機關缺乏政治支援,高官問責制卻進一步把政治

  權力集中,法治體制與言論自由屢受挑戰,在領匯及西九龍規劃上,亦見政府有意無意繞過立法與司法機關。

  董建華因「腳痛」黯然下台後,透過超建制部署,新的明君賢相降臨香江。制度封閉性依舊,選舉操控不變,但跟董建華不同,曾蔭權憑藉個人魅力與大眾期望,極力塑造強勢形象,未上台已被塑造成「真命天子」,在民調及傳媒配合下,民望一直高企,而行政會議改革亦有將政治權力進一步集中之虞。

  由於缺乏立法機關的監督及過問,民粹政治與魅力領袖管治結合,施政過程偏向快速決斷,但銅幣的另一面是,政治犯錯的機會亦大增,先不說南美國家眾多冒進經濟措施失敗收場,領匯事件已是最佳例證。南美國家的經驗顯示,政府支持率因此經常大起大跌,今天的救世主,隨時變成明天的過街老鼠,而為了扭轉局面,政府在施政上更加急功冒進,進一步排拒政黨或議會的意見。最終,政府盡失民心,議會無所作為,民心潰散,形成三輸困局。這個「危機循環」,在過去8年是否似曾相識?

  O'Donnell指出,若不能扭轉個人化的體制,無法打破這個惡性循環。公眾必須主動接受及捍衛民主政制,而政治領袖亦要恪遵民主精神,保障公平競爭、問責、制約等政治遊戲規則,令民主制度得以鞏固。

  可是,當公眾對空降特首欣然接受,在位者對政治改革欠缺憧憬,要打破特區政治體制困局,該從何入手?【作者現為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訪問研究員、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任講師】

陳智遠、沈旭暉 Roundtable

(香港青年政 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