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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素描與時間作對 藝術家韓承灝:我不斷重提,但最怕大家尷尬

以素描與時間作對 藝術家韓承灝:我不斷重提,但最怕大家尷尬

(獨媒報導)「都2023年,仲講嚟做咩?」是藝術家韓承灝最怕聽到的一句。

在《Bye Bye了文明,我在偷偷地哭泣》個展中,韓承灝展出多件素描及裝置作品,包括一排鐵框上的十字架素描。他當初邀請40名香港人手握十字架,自己再以鉛筆定格每人手上的光影。畫作沒有留下任何人的名字、肖像,只有不同的握法。十字架無需勾線,單憑留白便有如在暗黑中發光,有些光鋭利、有些光搖晃、有些光幾乎溢出畫外。韓說,這些光源自信徒集體在街頭唱詩歌的新聞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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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失去〉
作品〈失去〉

韓承灝筆下的素描帶著獨特風格——短促、破碎又密集的線條,一筆筆鏤刻黑白之間的層次。他喜歡素描,因為石墨也作為碳,呈現出一種悲傷的黑,「人死咗之後,屍體都係碳化」。展覽散發著悲哀氛圍,但韓自問不是「好頹、好emo」的藝術家,「我不快樂,但我唔會躺平」。

有如活在四年前,韓承灝現時仍會翻看當年的衝突影片,「我要召喚嗰啲記憶,揾返嗰種『真』嘅感覺」。他相信那些日子不可能被忘記,只怕不再被提起。所以,他想以藝術與時間作對,「我唯一能夠做嘅,就係將件事repeat又repeat去講,其實好和理非,我就係不斷撩起嗰一種傷痛」。

他的最大憂慮只是大眾會覺得尷尬:「其實最終都係睇香港人,如果大家尷尬,咁可能我到時就真係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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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承灝

以素描定格新聞光影

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時,韓承灝正任職某間媒體的影像部門,負責拍片、剪片、旁觀一切痛苦。有時他會激動得揼枱、爆粗,有時偷偷哭泣,「香港發生緊咩事,每一日都喺度吞落肚」。至2020年夏天,他轉投另一間傳統媒體的副刊版,日子悠閒,自己卻在這段時間患上抑鬱,一年後離職,轉為自由身工作者,近月更放手一搏,全職做藝術。

雖然離開傳媒行業,但韓承灝的創作仍深受新聞影響,最顯眼一點,便是他的作品常以新聞「金句」命名,譬如〈天堂已經留咗個位畀我〉,也有今次沒展出的〈They have no stake in the society〉。他說,自己的作品無法脫離公共性,是因為一份放不下的包袱。

作品〈天堂已經留咗個位畀我〉
作品〈天堂已經留咗個位畀我〉

從少時在教科書畫畫,到長大在香港藝術學院讀書,韓承灝的創作以素描為主,並發展出其獨特風格——短促、破碎又密集的線條,一筆筆鏤刻黑白之間的層次。他喜歡素描,說石墨也作為碳,物料上呈現出一種悲傷的黑,「人死咗之後,屍體都係碳化」。

今次個展《Bye Bye了文明,我在偷偷地哭泣》 便展出多幅素描,包括一排鐵框上的十字架素描。他當初邀請40名香港人手握十字架,自己再以鉛筆定格每人手上的光影。畫作沒有留下任何人的名字、肖像,只有不同的握法。十字架無需勾線,單憑留白便有如在暗黑中發光,有些光鋭利、有些光搖晃、有些光幾乎溢出畫外。韓說,這些光源自信徒集體在街頭唱詩歌的新聞畫面。

似近又遠的「耶穌是主」

創作初期,韓承灝關注的是香港人身份,也一直思考香港的獨特點。一直不信教的他,恰恰在教會學校成長,也意識到從學校到社區中心、醫院都有宗教存在,滲透社會的基層至上流。甚至他發覺,教會及背後的西方文化滋養了香港的土壤,令香港有別其他城市。

很多年前,韓承灝已經留意到維園旁那座大廈,頂上的「耶穌是主」巨型字牌,神看似很近,實際上和自己隔著永遠觸不到的距離。後來到2019年,他對宗教更加不忿,覺得太多信教的權貴滿口仁義,卻從不認錯。但同時又發現,很多無名無姓的香港人在苦難中奉行仁愛憐憫,才對宗教稍為䆁懷。帶著對宗教的複雜感覺,韓承灝在畫紙刻下交錯的筆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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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2019年開始畫〈天堂已經留咗個位畀我〉,再現了人神之間的荒誕距離,「耶穌是主」發著光,懸浮在縱橫交錯的馬路上,馬路如此多,卻沒有任何一條通往大廈,全部只能路過。退後兩步看,暗沉的黑影籠罩大廈,瀰漫著詭異氣息。

〈恐懼、暴力、沉默和完結〉則是他最近的四幅作品,逐步導向中環聖約翰座堂的毀滅。在香港,到底誰有權力摧毀一座170年歷史的教堂?這是韓承灝向觀看者拋出的問題。他知道自己作品不易入口,需要思考、猜度,但如果觀眾沒有聯想到社會層面的話,以為只是談宗教,他又會否可惜?韓直言沒問題,同時對觀眾的理解能力感到樂觀。不過每人的理解都可以迥異,有觀眾看後便感嘆了一句「香港死喺暴徒手上」。

作品〈恐懼、暴力、沉默和完結〉
作品〈恐懼、暴力、沉默和完結〉

生活就像死鳥說著I am Okay

在宗教以外,韓承灝近年將題材擴至生活經驗。他擅長觀察日常事物的符號性,無論是一本護照、一隻死鳥、一塊沉入水中的石頭,皆成為他的畫中物。死鳥頭上寫著「I am Okay」,也延展出對生活的矛盾詮釋。

展覽亦展出兩件3D打印的作品,其中〈朱斯提提亞之眼〉割出了正義女神像的眼睛部份,再以鐵支貫穿,簡單而暴力;另一作品〈劍〉有著三叉,劍面光點閃閃,內裡灌滿了法律文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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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朱斯提提亞之眼〉

至於在〈潮汐海浪〉的裝置 ,屏幕裡一名悲傷的女士用紙巾抺眼淚,但眼影越抺越化,如一灘黑水由淚腺擴散全身,屏幕旁有一盒沾黑的紙巾。韓承灝形容,抺眼淚如同以紙巾作畫,「傷感係越抺越黑」。

作品〈潮汐海浪〉
作品〈潮汐海浪〉

「我不快樂,但我唔會躺平」

韓承灝不是量產型畫家,因為一筆一劃的素描方式很慢,一幅A4的十字架素描需要整整三日時間。不過,正因為創作速度太慢,追不上時代變化,畫作的精神面貌彷彿凝滯數年前。

自言是活在2019年的人,韓承灝現時仍會翻看當年的衝突直播片段,「我要召喚嗰啲記憶,揾返嗰種『真』嘅感覺」。他自認較有能力與傷痛共存,一來是新聞「訓練」出來的能力,二來,是因為他看到很多人仍在泥沼中抬腿前行,「我不快樂,但我唔會躺平」。

不執著留港發展的他,早前一度離港散心,發現身在外地的香港人都維持著2019年的動能。反觀香港,韓覺得進入了「模糊時期」,有人避忌,有人心情複雜,再提也只覺尷尬:「都2023年,仲講嚟做咩?」他相信那些日子不可能被忘記,但有機會不再被提起,變成某程度上的「傳說」。這就是韓承灝最大的憂慮和恐懼,「最驚啲人怕尷尬,一尷尬我嘅作品就無價值」。

韓承灝說,素描的黑色讓他聯想到悲傷和死亡。

他說,有些日子已經提了30多年,至今仍在不斷提起;近15年前的保衛菜園村運動,今日仍有藝術家留下來繼續耕田、做藝術。所以,他也想以藝術重提近年的事,「同時間作對,我唯一能夠做嘅,就係將件事repeat又repeat去講,其實好和理非,我就係不斷撩起嗰一種傷痛」。

雖然展覽從名字到氛圍都散發著一份悲哀,他卻自問不是「好頹、好emo」的藝術家。他說創作不能太依賴情緒,但要理性地認知自己的不快樂,「唔需要疏導,佢可以keep住喺度」。

「其實最終都係睇香港人,如果香港人選擇躺平、唔理,如果大家尷尬,咁可能我到時就真係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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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作品〈失去〉原有40張十字架素描,但因場地空間所限,今次展覽僅展出其中32張

《Bye Bye了文明,我在偷偷地哭泣》
日期:4月28日 至 5月31日
時間:11am – 8pm(星期日及公眾假期休息)
地點:香港藝術學院藝廊(灣仔港灣道2號香港藝術中心10樓)

記者:劉裕城
攝影:馮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