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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維基裡的『索卡事件』想起

我是一個讀書不太靈光的人,很多對理論、事件、人物的認識,也只是依靠平日同儕吹水或瀏覽博客們的鴻文得知(做學問如此不濟,還準備教書,還真慚愧)。曾幾何時,我也因為身邊同儕對『索卡事件』的解讀—戮破你們這幫後現代文化研究人文思潮學棍,在玩弄艱澀術語之時卻原來『無料到』的偽治學假面—而感到困擾:究竟整個思潮裡的思想凝煉,是不是真的無料到、如在沙上築就的堡壘(研究科學哲學的Noretta Koertge所編的《A House Built on Sand: Exposing Postmodernist Myths about Science》就是被視為抨擊後現代思想的著作)?

關於索卡事件、以及該事件的發生背景—九十年代在美國爆發的『科學戰爭』,我在網上找到了一篇文章,讀了以後,終於對纏繞我良久的學科疑惑,找到了一絲缺口。pdf文件裡的開首二十頁也對『科學戰爭』作簡單敘述。
(陳瑞麟:《科學的戰爭與和平─「科學如何運作」的建構論與實在論之爭》,《歐美研究》第三十五卷第一期,頁141至223)www.scu.edu.tw/philos/index/teacher/chen/doc6.pdf
簡單而言,故事發生在一九九六年的美國,物理學家雅倫‧索卡(Alan Sokal)在一份『權威的』後現代文化研究期刊『《社會文本》』(Social Text)上寫了一篇文章(《逾越界線:邁向量子重力的轉換詮釋學》《Transgressing the Boundaries: Towards a Transformative Hermeneutics of Quantum Gravity》),內裡充斥著晦澀難懂的科學術語。同一時間,索卡卻在另一份期刊上撰寫文章,宣稱『逾』文只是純粹胡謅,純粹只是一個惡作劇。索卡以此質疑『《社會文本》』的學術評審機制,『既然你們這票後現代學者不懂物理,那好歹也要找個物理學家看看這篇作文吧』。自此每逢大時大節,在公共領域的辯論中總有一批人被標籤為『後現代主義者』:這幫人口中說著高深的理論,無人明白,但揭開語言的糖衣包裝,他們總會被批『內容空無一物』,是以他們總會被批抨『乜都唔識,學乜野人講其他範疇的學術』。

文章對我的啟示或許無關宏旨,重要的是:之後當我在維基百科搜尋『索卡事件』時,其中文版本與英文版的分別竟如此之大(最攪笑的是,似乎中文版索卡事件並非全部從英文版翻譯過來,當中似乎滲透著編輯者對某學科的怨恨)。
英文版『索卡事件』: http://en.wikipedia.org/wiki/Sokal_affair
中文版『索卡事件』: http://zh.wikipedia.org/wiki/%E7%B4%A2%E5%8D%A1%E4%BA%8B%E4%BB%B6

中文維基對『索卡事件』的形容正是我一直以來對『索卡事件』的最表面認知: 研讀與『後現代』相關著作的人都是混飯吃的,有錯也不認,給你機會認錯改善,你卻給我賣弄詞藻歪橫折曲。一段時間之內我也在這身份之中掙扎,幸好有陳教授的文章好讓我冷靜下來思考與感受。

在陳氏眼中,『索卡事件』並不視為『科學戰爭』的開端。陳氏將戰爭的視野推前至八十年代,即以當時崛起的社會建構論開始(我在讀書上課很流行『xxx都是socially constructed』、『yyy是社會話語建構出來的』的說法,其濫說程度甚至被許寶老師取笑)。當時社會學紛紛研究科學家們如何透過磋商、意識形態爭論等建構科學理論和常識,這和我們日常想像中『科學理論只講客觀、只講證據』有些不同。之後帶動整個科學戰爭,都是圍繞這一核心問題:『科學研究是基於客觀事實、還是基於學界規範?』在索卡的《逾》文出現之前,學術界已經發生許多事情:相關的爭論漸衍生出兩幫持對立立場的學者,而且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討論開始變得浮躁、輕蔑。(例如陳氏提及的Higher Superstition: The Academic Left and Its Quarrels with Science一書,內容充滿攻擊性)

那麼,索卡惡作劇的意義,是否就知中文維基所說的,是『向(所有)後現代主義者的惡作劇』?懶惰如我只在上網搜尋了另一篇陳氏的文章《科學家與後現代主義的紙上戰爭》(下稱《科學家》),裡面翻譯了《社會文本》對索卡的回應,指其實《社會文本》也不是對索卡的文章大放綠燈的,他們也曾要求索氏修改論文,又說自己其實也不是『一般的專業期刊』,為了對較創新和不傳統的論文予開放心態,因此不進行同行評審。姑勿論當時已飽受打擊的《社會文本》是否只是『死兜』,但最重要的是,索卡事件並非純粹『學術嚴謹與否』的問題,更似乎不能上綱上線至『某一個學科範疇的嚴謹與否』的問題(『後現代』為何成了一個範疇?還是實情只是一大班人援引了李歐塔的詞語,然後圈另一大伙人出來受靶,指責他們就是毒害學術嚴謹精神的鴉片販子?)。索卡究竟真的挑戰了某期刊的學術評審機制?挑戰了當中一整個學術範疇(況且『後現代範疇』是否真的存在也成問題)?還是挑戰了學術生產及出版共有的遊戲規則?

從陳氏《科學家》文中引用《社會文本》的回應中,我其實也感受到在具體操作上,期刊編輯面對一位有頭銜的學者的玩笑,其實也面對很大壓力:叫你修改文章你又唔制,唔登又怕hurt到你(和你個朵)--如果我們真的跟循他們的思路,即『把文章視為一個唔熟當代思潮理論和術語,在非人文學範疇發展但想理解『後現代』的物理學者的寫作嘗試,而且你不是在拿著自己的頭銜開玩笑』,刊登索氏的文章,可能只屬俾面性質,不好意思質疑你的頭銜,唯有捂著笑臉把這篇家課習作刊出來。這是任何一個範疇的編輯都會遇到的具體、在地問題。我無法在學理上疏理這奇特的出版生態,至少身同感受。更要命的是,相近的學術醜聞在數年後於科學學術期刊發生(南韓的黃禹錫事件),或許歷史是公平的,至少它就算不能為我證明『我讀的學科是否垃圾』,也證明了其實編輯都係打份工,你班學究要玩野邊個都阻唔到。(我不是為《社會文本》的學術疏忽開脫,至少我真的不太懂如何攪學術,我讀書不太行。但我也理解當時『殺紅了眼』的學術環境、並且已經歸邊加入戰團的《社會文本》,在甚麼的社會氛圍和心理狀態底下刊出這篇文章,甚至心底喜歡他們對評審的開放理念)

另外索卡在學術領域上刻意製造惡作劇,其實也不是受到一面倒的讚賞:陳氏提及物理學家N. David Mermin在評論索卡其後的著作時,呼籲謹慎和不扭曲的閱讀;另外一些科哲家也認為惡作劇會把爭議變得兩極化。那索卡在攪惡作劇之餘,有沒有在學理上嘗試擊倒他眼中的敵人?在漫長的學術爭論過程中,陳氏指他的基本立場雖然沒變,但他的立場的確在過程中漸漸變得溫和,而他的論點也作了多番修正,而另一方也朝著相同方向發展,當然,這意味雙方仍存在根本立場差異,但至少雙方也感到對方的善意。因此,在我眼中,事件其實也有一個不錯的發展:至少雙方有人尋求對話,也舉辦了不少以擺明車馬以『和平』為主題的研討會。但很明顯,結局的氣氛似乎跟中文版那種『僵硬』、『怨毒』氣氛很不同。

回顧我現在身處的香港,其現今脈絡固然跟當年的美國有明顯差異。但在生活上往往遇到不少具體問題,例如網上仍有不少言論把我、我的大學老師同學、我的朋友說成是『後現代』滿口垃圾然後出言調侃(調侃的情景就像陳氏提過索卡對敵對陣營的挑戰:『任何相信物理學只是社會約定的人,我邀請他們從我研究室的窗子來逾越這個約定──我的研究室在二十一樓。』陳氏指,這挑戰可能會成為學術圈的笑話),更重要的,是把一些基進的政治訴求與願景還原成『一小撮人的學術自慰,滿口空言』:就如當年科學戰爭中被密集炮轟的建構派,他們原初的關懷是『自由、開放、平等、提防父權的科學學術發展』。難道連對我們的仇恨也被憑空移植過來?李天命曾把我這類人標為『婆媽派』,沒關係,天知道一切爭端如科學戰爭,也需要一幫婆婆媽媽的人開始釋出善意,而非不知就裡的怨毒?

p.s.近來喜歡閱讀本港一位學者的文章,開啟了不少國際視野的眼光、也了解在社會科學範疇中,他們是如何攪跨學科的。然而,我讀上來總有一種令我不開心的感覺:不知是我不爭氣,學藝不精活該受他指責,還是他真的從文字行間滲透了些少酸味—對我和我相信的人、相信的思想、相信的身份的調侃(而且進行調侃的學者還不止他一位)。或許,我們都在一起摸索:我們的核心信念或許存在根本差異,且無法調和。但我們都在,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