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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野人, 或無險可守者

待你死去兩天之後, 我才在報上得知你是個土生的尼泊爾香港人,名字叫Limbu。你知嘛?至今,那跟警察對峙的分多鐘片段仍佔據了我的腦海。不祥的肅殺、受威脅底下的緊張、命令叱喝式的廣東話與無可挽回的轟然槍聲,接下去便是臨近死亡的恐怖寂靜。就這樣,你的死亡來到我的電腦屏幕前。事後,好些香港人不懷好意的説這説那, 説你是疑人狂人野人怪物人蛇,總之是我城的異物。其中, 野人一説猶可圈點。

正如許多香港人一樣,我是從報紙上得知這些的: 一年來, 你於荒野般的山坡居住,冇瓦遮頂,衣食住行暴露人前,時而高聲怪叫,時而山嶺上公然小解, 這即是所謂的“野”。不過,你的“野”也沒有完全脫離都市。你會拾荒,撿拾附近市集剩餘的破爛水果;下雨天,你也會到屋邨走避走避; 有時,街坊也會給你送上煙和飯。也許,這些華人鄰居不一定很接受得了你的“野”, 其反應可能只是對你的流離失所及溫飽不保產生同情共感罷了。不過這卻十分重要, 因為它稍稍鬆動了文明心靈, 叫我們得以設身處地想像一下別人的困境。就是説, 面對那些也許是不雅的行為, 若放在整體狀況來衡量的話, 即放在像你這樣一位身處極度匱乏之人的狀況來衡量, 其實不算什麼回事!然而, 這種匱乏狀況不是天生的, 它其實也是我城的一部份。

安慰的是, 某些跟你有過實際接觸的街坊也替你不值 ,媒體力証平日的你是個沒攻擊性的人。跟他們一樣, 我也很想了解事發當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峙那一刻,警察何以令你感覺如此受到威脅呢?這跟過去你接觸警察的經驗有關嗎? 關注人權的團體已指出,少數族裔是警權濫用的常見對象。至少我明白,這場對峙首先不是荒野中兩個沒有過去的空白之人的對峙, 而是一位生活迫近絕路、滿載歧視經歷的尼泊爾人,和一個正式拖行截查權力的華人警察之間的對峙。這就解釋了,為何那位警察先生的廣東話聲顯得如此刺耳了。

想深一層,我城的匱乏其實都能在你身上找到。難道我們這個華人社會可以裝作不知道南亞裔人如何備受歧視嗎?這猶其發生在就業和住屋方面。只要翻翻理工大學2004年出版的社會科學研究報告—— 《公民身份的再思與打造:華人社會的社會排斥與邊縁性》,我們便知道有多少私人房子是不出租給少數族裔的,又多少人縁於“阿差” 的身份而在工作待遇方面遭受不平苛待。於是,失業半年是常態,給華人鄰舍背對歧視也毫不新鮮。幾年前尼泊爾團體就進行過調查, 發現不少尼泊爾人迫得在油麻地停車場的上層集體露宿。

把這位素未謀面的尼泊爾朋友,説成是塵世外的“野人”,固然是人們偽裝事不關己的策略, 但這不同時也是種虛妄的浪漫化嗎?彷彿自號大都會的文明香港突然生出個原始人來,也好像你性好自然而心繫荒野般。可是,情況似乎並非如此。露宿者不是在自己想要的地平線上自由馳騁,而是沒其他更好選擇下的不得其所,特別是像你這位尼泊爾人。難道你不是由山腳給人趕到上山坡嗎?跟其他大部份露宿者不同,你沒有選擇市區,更沒有選擇群居露宿, 因而沒有了相互照應。這片山邊小天地只能是你生存下去不得已的退路吧,不是嗎?

你其實是株野草。野草的外觀平凡而不特別討好。但兀立的野草在疾風下當然有勁,不消説那常遭踐踏的惡運。朋友,這份“野”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它也屬於我們每一個人。Limbu,願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