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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無地方」(六):高鐵,我是家園!

「空間的表徵」(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所構想生產出來的空間,隱含了一種由上而下的權力,對產生的空間往往意味著秩序和規範。甚至,對於何謂「家」,意識形態也有其權力的操控角力。
地理學教授Tim Cresswell就引述過April Veness所表明的,「無家可歸也是一個輕蔑那些不符合家園概念的人的用詞,他們不符合住宅、土地擁有、家庭形式和物質舒適的流行標準(Veness, 1992)。透過有關遊民的歷史研究和民族誌研究,維尼斯指出在歷史上被當成『家』的東西縮減了,邊界變得更加嚴密。住宅形式,例如公共住宅(council housing)、活動式房屋、收容所、臥室兼起居室,以及學生宿舍,變得越來越啟人疑竇,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在家的觀念等同於私人住宅所有權的意識形態底下,這些住宅形式看來似乎都稱不上家(less-than-home)。甚且,獨棟住家更合人意。這種住家意識形態可見於1980年代表佘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的「購買權」計劃,公共住宅的居民被告知,除非他們擁有(own)住家,否則不算真正有合適的家。」
所以,政府以「寮屋」之名,矮化了菜園村作為一個底蘊深厚的社區和「家園」所擁有的價值,而且造成一種社會大眾的迷思:直覺上知道菜園村裡的,是一個個名符其實的家園,卻因「寮屋」之名而覺得要稱之為家總有一點欠缺;因為「寮屋」的臨時性,與「家」的穩定想像有所矛盾。更何況,香港對何謂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同樣銘刻著一種意識形態,就是要安穩地成家立室,便先要買樓。擁有私人物業,成了許多人結婚的前提。
所以菜園村一開始捍衛自己的家園,就深刻地提醒我城一個重要的象徵意義:我們是時候摒棄一種「有樓才有家」的迷思,對於何謂「美好的家」,人與人、人與社區的連結才是更踏實的追求。
從「空間生產」的角度出發,要破除「菜園村是寮屋」的迷思,以及加深理解這次抗爭,我覺得阿野在一篇社運電影評論<超越抗爭的菜園主體——短論《鐵怒沿線》>中,有獨到而且冷靜的觀察:

「看社運電影節的《鐵怒沿線》,感受良多。電影一改印象中社運電影的行動作風,遊行示威、官員對峙的場面不多,更多是村民們認為是沒甚麼大不了的閒話家常,向持攝影機的陳彥楷和其他支援組朋友介紹他們各自的田地、有甚麼農作物、不同品種有甚麼功效、可以如何烹調,也有高媽媽以八十多歲高齡在元朗街頭健步如飛地拖著兩個紅白藍擺賣,應付麥記職員和食環人員,當然還有向其「顧客」傳授各種資訊等。換言之,在風風火火的反高鐵保菜園運動中,《鐵怒沿線》的制作人向觀眾呈現了一幅表面上風馬牛不相及、甚至說毫無抗爭性的菜園村民風。

「但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嗎?當然,飽讀理論朋友或者會有另一種批評:是否我們城市人特別鍾情於田園生活的「異國風情」?無用說,菜園村的環境得天獨厚,天特別藍,草也特別青,顏色大概不用在電腦苦心孤詣地調校,已令村的環境羡煞旁人。但筆者想說的,倒是別的。

「菜園村屹今的問題,究竟在哪裡?是村子要擴建,蓄阻擋一班要四十八分鐘就由西九直達廣州外圍的貴人嗎?是村民與政府糾纏於賠償問題嗎?恐怕都不是,菜園村是一條要不是政府大張旗鼓建鐵路,也不會有人認識、自給自足的蚊型農村而已。要不是政府始作俑者,菜園村幹嗎要按捺不住抗爭?換言之,若認為菜園村要替自己辯護、要展現政府的抹黑打擊手段,甚至如何理直氣壯地向政府痛陳政府不是,都是捲進了政府所設的泥漿了。村民各人的田地,各自的農作物,高媽媽簡短而自信的務農生涯自述,就是無法摧毀的理由。需要解釋、需要為其指控提出理據的是政府,與及所有即將投票贊成政府方案的議員,無論其選區是否菜園村所屬選區。

「也換言之,《鐵路沿線》的製作者,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以一套極度靜態的電影,向觀眾展示了筆者認為最具攻擊性的態度。不問可知高鐵除了菜園村還有千萬般問題,但對不起,菜園村並不玩政府本身那場遊戲,村民的歷史、知識和生活形態並不是為了與政府對立而存在,故也不是政府的抹黑和其他手段可以打擊的——當然前提是需要有如《鐵路沿線》之類的紀錄片,以冷靜和真誠的眼光,不浮誇不挑釁地讓村民表示其作為主體(而不是政府的對立面)的面貌。菜園村關注組高春香的媽媽,高媽媽對其農作物及其務農生涯自信的述說,就是甚麼為之主體的最佳說明。老套一點也要說,從影像及敘事策略上,《鐵路沿線》可稱耳目一新。」

的確,菜園村作為一個蘊含深厚「家園」價值的主體,本身是超越抗爭的。對菜園村的日常,所作的文字書寫(如口述歷史)、所拍攝的影像紀錄,就是要破譯(decipher)出其村民在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中那些平淡無奇而隱藏著的珍貴價值。對於政府處理所謂「非原居民」或「寮屋居民」權益的輕蔑,這種對「空間實踐」的破譯和呈現是最有力的駁斥 — 這最能破除「空間的表徵」的迷思。這大概就是阿野認為「《鐵路沿線》對菜園村民日常生活的靜態展示是最具攻擊性的態度」的意思。

「保家園!」菜園村由開始抗爭至今最簡單的這一句話,面對高鐵推土機,永遠還是一句最有重量的抵抗呼喊。

(香港「無地方」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