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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後的宗教感與疼痛

在輿論中,「八十後」漸漸被視為一股情緒,例如說他們憤怒、不滿、躁動甚或激情。下一步的指定對白便是抬升上社會層面,然後兜兜轉轉侃侃而談它的社經源頭。很快,情緒成了大形勢下被動之物,而那一最初談及的情緒被遮蔽且疏遠了。誠然,走在八十後人群當中,真的能切膚地感受到瀰漫其中的情緒,但面貌遠較上述陳腔複雜,有兩個片段不得不提。一是工務組小會(09 年12 月3 日)通過撥款的那一刻,立法會門外好些八、九十後的青年都在哭,及後在財委大會(09 年12 月18 日)成功拖延撥款便更多人哭,而眼淚意味着傷感;其次是八十後苦行,它始料不及地引起類宗教的情感。讓我從後者說起。

人們雙手捧着象徵公帑和菜園村的白米及種子,每隔廿六步,便輕輕跪下手肘貼地——為了親近土地,且稍稍紓緩手肘及身體的疲勞。。循環往復三天,此謂苦行。我們設計苦行的時候並沒想到宗教的概念,但人們卻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例如一次,某記者自言自語:「係咪邪教嚟㗎?」又或,人們常常勸說不要跪下,說此舉予人法輪功練功之感云云。但無論如何,潛台詞似乎是:我們不該沾染宗教,如果不是從根本上把宗教等同迷信的話。然而我倒覺得,把握80 後情感,宗教是個不錯的比喻。

苦行中的象徵物及其規定了的身體動作和步驟,誠然容易叫人聯想起宗教儀式。但宗教並沒什麼不妥。伯格爾(Peter Berger)指出,英文裏宗教一字,若追溯其拉丁字根,其實是指「留心」,而「儀式」在人類的文化史中,更一直扮演着「提醒者」的角色。事實上,不同宗教都各有自己一套對於世界本源及其終極意義的洞見,都設想出某種聖俗二分的世界,而「留心」和「提醒」就是回到那一神聖而意義滿溢之處。八十後當然沒有築就如此宏偉的意義大廈,但確實分享着那一股要求自己和他人「留心」和「提醒」的情志,祈求在塵土飛揚、紙醉金迷和摩天巨廈的石屎森林之外,重新定義新生代崇高的別處。正是它衍生了另一股情感。

當前述種種情志遭踐踏或得些微的進展,青年的眼淚便奪眶而出。我知道,哭泣本屬平常。但眼淚若是為了一座城市而流,則蘊涵更廣泛的意義,畢竟它歸屬於城市共同體,且意味着一份跟過去有別的感受力:對城市之痛的覺察。當許許多多人早已接受了政治世界的荒謬、當歌頌移山填海的城市史書寫對拆遷的哀嚎完全視而不見,八十後這一給大商場籠罩成長的世代,卻從推土機的利爪間感知到痛苦。都市學家森尼特(Richard Sennett)視此情感為共同生活的都市倫理:一方面,對疼痛的感知讓市民走在一起、相互照顧;其次,市民身體的痛苦也揭示出既存支配秩序的裂縫、打斷了都市機器鴻圖利欲的連貫性。

城市的崇高和疼痛體現在青年身上,成為八十後抵抗的情緒基礎。可見,情緒不僅是被動、負面和非理性的,它也可以是倫理、認知和評價性的,而且不斷為新生代的追求灌注能量,並隱約蘊含了自己的城市議程。因此,某些人口中的所謂八十後情緒,其捉錯用神的成分可能多於正確認識之處。當然,此文也不會代表所有八十後,但肯定的是,筆者試圖整述八十後情緒的關鍵性轉折階段。

明報副刊世紀 201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