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YIU WING HO
「代一位大角嘴街坊貼文章」:
熱鬧中的悲涼
記菜園村最熱鬧的一次團年飯
「人生於世上最緊要個家……」在爽朗的「菜園之光」的歌聲中，我隨着大家舉起木筷，呼叫「乾杯」，一張張純樸的笑臉，寄託着一次次熱誠的祝福，笑臉中有老年人的慈祥，中年人的豪邁，也有青少年的率真，大家有緣相聚，都要將蘊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在今夜盡情傾吐。
這是「菜園村」開村以來最熱鬧的一次團年飯。夜涼如水，情濃如酒，多麼溫馨的良夜！多麼珍貴的時光！有誰不希望同樣的聚會能在同樣的地方年年延續，永遠不斷？然而……
在吃飯之前，我們曾隨着一位朱先生繞村一匝，參觀村景，並聽他介紹村況。那是寧靜的春日的黃昏，村中景物，還是和平時一樣，果樹上垂掛着豐碩的果實，菜園上擠滿碧綠的蔬菜，庭院中的鮮花含露盛開，忠實的狗兒在院中徘徊狺狺，提醒着他的主人，有生客到了！想不到在紅塵十丈的都市喧鬧中，還存着這一片世外桃源。但陶潛筆下的桃源，畢竟可逃過秦火的浩劫，而眼前這一片「屋舎儼然」的村落，卻要面臨被毁拆的命運。為甚麼？
為甚麼一個號稱民主的社會，人民不能保有自己的房舎？為甚麼一個個地產商發財的地方，政府可以對珍惜土地的人民，如此冷酷涼薄，予取予奪？為甚麼一個文明的社會，對自然的環境，對傳統的風物，對純良的百姓，要動用剷土機的獠牙和警察的棍盾？這樣的一個村莊，竟行將消失了！
團年飯依舊延續着久逝的溫情，熱騰騰的盆菜洋溢着親切的鄉土氣息，連接着的是故國千年的文化香火，民族不絕如縷的感情。這樣的感情，曾令多少心懷桑梓的天涯遊子衷心嚮往，「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古老的詩句，寄託着千萬守歲家庭的深切期望，我何幸而在這南天的海隅，今夜能分享到這份溫情！我還有機會在明年重臨斯地嗎？我祝福自己，在高鐵的橫行中，我連在大角咀的唯一住所也快要保不住了！
我彷彿聽到老人依依惜別時的哭泣；彷彿見到一座座祖輩辛勤建成的屋子，瞬間一座座無奈的倒下去；我彷彿看到孩子的哭泣，村民的呼叫，警察清場時噴射出的胡椒噴霧，我不忍聽下去，看下去……，我知道「憤怒」和今夜的氣氛是極不調和的，但我怎能不憤怒？
美味的盆菜在凝想中竟帶點苦澀，苦行青年珍惜土地的情懷我非常理解。我認為只有珍惜土地的人，才配做土地的主人。耕種土地的人，比濫用土地建造巨廈以圖巨利的人，更值得我們尊重。
團年飯的菜式，更突出村民的好客心思和鄉土智慧，其中有「家家相聚在菜園」，「片片歡欣永長存」，「不遷不拆團年糕」，「菜園團結綠無窮」……太多了，太好了，無限的溫情，無限的熱望，無限的祝福，我不忍見其破滅，就像不忍見到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無端地被野蠻人毁滅一樣。
我吃着衛村主席高女士所做的馬蹄糕，吃着村長親手炒的糯米飯，我真不知怎樣去回報他們熱誠。在俗世的酬應中，許多名貴的魚翅席但求擺闊，許多高官富賈享用着一支支價逾萬元鮮紅如血的酒，但比起今夜的團年飯，他們顯得太蒼白了！沒有人的血色又怎會不蒼白？
我記起朱先生在介紹村況時說：這條村的土地，本是原居民不願耕作的泥石相混的瘠土，村民的祖輩們不怕艱辛，毅然租用下來，經過數代辛勞，胼手胝足，才開拓出今日的美好家園，一磚一石，一花一木，都是血汗的結晶。所以，他們對自己的家倍感珍貴。反而一些繼承現成祖業的原居民，卻似乎不甚珍惜先人遺澤，為了一些租金，使許多原來美麗的原野，都變成醜陋的臨時貨櫃倉，和菜園村只隔咫尺，但景觀卻完全不同。然而，這類貨櫃倉正不斷地蠶食着新界的綠野。而蠶食不到的菜園村，卻竟然被鯨吞了！
「請各位多吃點東西，每樣食物，都是我們菜園村的鄉親父老親手做的……」台上的一位大哥，正熱誠地勸着我們起筷，團年的宴席蕩漾着友情的溫暖。我們吃着，吃着，而夜色漸濃，而原野漸黑，而村中的屋舎漸曚曨不清……。
而夜已蒼茫，我看到一個老婆婆笑臉的眼角中帶着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