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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知識份子的歷史性格

前言:

還記得去年春節前後中共的「南北外交」嗎?難得數天新春假期,幾位中共領導卻風塵僕僕。望著電視,溫家寶出訪歐洲(在Cambridge演講時被擲鞋一事)、習近平出訪中南美洲諸國、胡錦濤出訪中東和非洲。正所謂風水輪流轉,今天真是中國多交外國朋友的好時機啊!從北京奧運到金融海嘯,中國幾乎當了世界經濟的救世主,中美關係超越兩國利益;又從發展航天科技到建造航空母艦,中國國力大增、和平崛起、走向世界。可是另一方面,在國際衝突之中,以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統戰人民,中共瞭如指掌、樂此不疲、技倆亦出神入化。且看1999年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一事、到2005年國內省市的反日/擺買日貨大遊行、北京奧運聖火傳遞後的家樂福事件;並剛剛完滿解決的釣魚台事件。冷戰結束的十數年前,有一本叫《中國可以說不》;今日中國財大氣粗,勢均力敵,又出版一本《中國不高興》。究竟是中國在今日的國際政治中能夠說不和不高興;還是「說不」和「不高興」的諸作者為官方製作了另一場文宣。徐復觀的《知識份子與中國》可算為了今日中國知識菁英的境況找到一點歷史脈絡。

持載的文化性格:

中國文化由始缺乏為知識而知識的傳統、對客觀知識負責的習性。西方在知識的對象和尺度上都是物,其驗證、方法是人可共見和共用的,並在時空中間得以保存和積累。對具體事物有抽象的概念、確切不移的定義。西方亦有法和國家等「他力」的觀念;中國對每一件具體的東西,內容卻都是想像無限,多方立說的。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只能從各人動機去向內認取,不能在客觀之中共同肯定。因此,「是非」缺乏客觀保證。

自本自根的中國文化可謂根深蒂固。孔子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和宋明的「言心言性」、「禮防於未然之先」,原理都是在每一個人的自身發掘道德的根源,使之可以外無所待而頂天立地,以參天伍地成為萬物之靈。此乃自身的神性、人文的宗教。因此,中國可以不要宗教這種「他力」的人生觀。自本自根的道德,對象和尺度則是自己的心,可內視不可外見;可省察不可計量;其驗證是個人體驗,方法是個人操存,是主觀而不能產業傳承。這種只能靠自己而無法求信於他人,謂中國文化的基石的「心」。

知識份子所持載的文化性格,結果常表現為兩極的世界──少數知識份子向上的成就人格的文化;一般知識份子的純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在沒有「他力」的限制與扶助,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只有聽其「人欲橫流」。他們什至以讀書而來的才智作為變亂是非的工具(頁202),隨便做翻案文章。知識份子的成就在於道德和行為而不在知識,這個在二千年歷史中是表現得很明白的。

歷史條件:戰國時代

士大夫階層在社會上無物質生活基礎。除政治外,便沒自由的活動天地,「遊士、養士」,即遊和養只限於政治。因此,中國知識份子一開始便是政治的寄生蟲,統治集團的乞丐。這是中國知識份子的歷史性格形成的關鍵。

鄉舉里選:漢文帝

漢文帝以賢良方正與孝廉兩科列入選舉的科目,標準評定由社會的輿論,所謂「科別行能,必由鄉典」、亦謂「清議」 (1)。意義在於士人不對政治趨附莽競,此舉能養士人之廉恥,士人不能不以社會為本位;科別行能不出於皇帝,出於鄉曲的清議;因此士人進入政府便要先進入社會,勢必先對社會負責,不能脫離社會。

漢代開始有平民風格的皇帝傳統,「直言極諫」成為取士的重要科目。直到魏文帝,士大夫非天子所命,尊嚴非政治權力所能奪,九品中正的用途使皇帝不敢私人才予奪之權。士大夫站於皇帝與百姓中間伸張氣概;士人於州郡歷練吏事,仕途由輿論保薦,可上至九卿;亦因內行不謹被清議廢黜。因此,在政治上通天下之情,實含有真實的民主意義,亦跟中國文化成就人的道德行為相一致。這是中國知識份子與政治關係最為合理的時代,亦是中國文化成就最大的時代。

到南北朝時,士大夫因取之世族而形成社會上的特殊階級──知識份子的貴族。門第依然是社會文化的支撐基點,於政治保持獨立,不隨朝局浮沈,不為朝廷的寄生物。

科舉制度:唐宋時代

科舉只能著眼於文字,與一個人的行義名節無關,文字的好壞要揣摩朝廷的好惡,亦跟社會清議無關。士大夫與中國文化精神從此脫節、對社會無真正的責任感。成就道德行為的文化精神,沉沒浮蕩而無所附麗。士大夫的廉恥反映在「投牒自進」之中,日趨於卑賤,日安於卑賤。

士人與政治的關係從此簡化為單純的利祿之門;讀書的事情,簡化為單純的利祿的工具。唐宋設立的科舉制度,發展了中國文化的弱點,其破壞作用,流毒至今不可收拾。

今之舉人與古之取士:

士夫薛謙光上疏:「古之取士,先觀名行之源,考其鄉吧之譽。人崇勸讓之風,士去輕浮之行。眾議定高下,郡將難誣其曲直。」古之州舉里選,由下而上生長,健全地方行政制度;皇帝謙恭自牧,尊重社會,尊重文化,尊重士大夫的良心。「今之舉人,有乖(筆者按:違背)事實。鄉議缺小人之筆,行脩(筆者按:乾枯)而無長者之論」。科舉考試乃天朝黃榜向下吊下來。簡便易行,合於專制的偷惰殆慢。皇帝以此更存輕視天下之心,專橫自恣的妄念。

唐肅宗,李栖筠亦指出「以蝸蚓之餌垂海,而望吞舟之魚(2)」,今取士試之小道而不以遠大。所謂「食垂餌者皆小魚,就科目者皆小道」。要進此大門,不能不先磨折其下趨於動物之只知以食,而不知是非廉恥的精神意境。一經擠入便志得意滿,盡在彀中享受其餌。士大夫跟政治的關係,成為垂餌與入彀的關係。世傳太宗所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3)中」。

奴妾與盜賊的開始:宋代

宋代印刷術漸昌,平民可以讀書,加上士夫門第傳統勢盡,士人數目大大增長。由此關鍵的變化是士庶分途、儒吏分途。士大夫既不能耕且讀,亦沒有實事磨練機會。士夫由此在社會成為游手好閑之徒,於生計上亳無自立之道,少一謀出身衣食的途徑。加深了科舉科目的文化內容,成為士人射祿的工具。

漢時所能而自宋皆不能,「與其屈己以求人,孰若(4)以義受祿於君為安乎」。倖進,奸偽自必隨之而起,成盜賊性格,奸盜社會,奸盜朝廷。

奴才化的登峰造極:明清時代

明朝至滿清時,八股加上讀上諭讀聖訓將中國知識份子奴才化。真正在政治上通聲氣之士人,連嘆息的聲音也發不出來;更何況真正的反省在於立足社會,未被政治現實所折磨、蹂躪和奸污。中國知識份子從此被動而殉葬,不以集團式的自覺挽救歷史的命運、自己的命運。加上千餘年的科舉制度,無論在形式上與精神上都控制士人、折磨士人、糟塌士人。士人的品質什至經已比農民差得很。

岩穴之士:

說來弔詭,歷代下詔求賢,都不愚蠢從自己侍從之臣轉圈而注意到岩穴之士。岩穴之士談封建之意、井田制度、選舉學校,制衡朝廷,制衡專制;談君道:天下為主,君為客;談臣道:臣乃為天下,非為君;談士大夫佑恥崇實之道,偉大的精神。

打掉皇帝乃神聖之觀念。打掉有朝廷而無地方的集權;打掉人臣莾走服役,為君設臣,以臣殉君的奴妾觀念;打掉以天子之是非為是非、以帝包辦天下是非的專制觀念;對皇帝突顯天下;對朝廷突顯社會地方;對科舉突顯人格學問。岩穴之士及身而絕。對他們來說,政治乃伸張地方,社會乃培養民力。

科學與民主:東西交通以後

在孤立封閉中,一治一亂的循環並不能轉換中國的歷史條件、解開中國歷史的死結。黃梨洲於《明夷待訪錄》「特此以遇明主」(5);顧亭林惟有「待一治於後王」。在中國東西交通開始,科學的傳入擴大社會生活,知識份子向社會發展可能性擴大。不再非當舉業秀才即無立足之地的境況;民主觀念倒轉政府與人民的關係形勢:把州舉里選擴大到政治的最高權力,清議擴大為推動政治的原動力。

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第一次以孫中山為首的知識份子革命,真正出現秀才造反,推翻滿清,推翻二千年的專制。民主與科學啟發了士人的胸襟。對士大夫的性格而言,滌舊染之污,昭再生之望。然而知識份子在當時的文化意識和自覺仍很淺薄,對於自己一代所作的前因後果缺乏深切的了解。袁世凱帝制的賊心,以收買、暗殺等手段,將科舉培養成的士大夫性格復活起來。中國知識份子在新環境中再次走上千年來的老路。

政治力量、知識份子與市民階級:

歐洲從中世紀走向近代的改革,商人為主幹的新興市民階級力量走在知識份子的先頭。相反,中國只是由知識份子,並沒有客觀的社會要求來作為根源,使之容易夭折或成為泛駕之馬。雖然在海通後因內憂外患而軟化中央政治壓力,舉子生員(6)在時代的轉變下,由絕對多數漸變少數,卻仍跟現實政治膠著一起,相互制約。

歷史條件的鉅變,令知識份子在政治上得到解放的可能性,完成性格上的徹底轉變,朝著新的命運前進。由舊社會走到新社會,政治力量應退於消極位置,讓社會,個人在自由氣氛之下,根據自己的志願和力量站起來。知識份子得著民主政治的培養,立足於社會之上、自己的知識之上和人格之上,以左右政治。而再不由政治權力左右知識份子的人格和知識。

大悲劇時代:

徐復觀自言身處由政治來決定生死命運的大悲劇時代。於香港創辦刊物《民主評論》和籌辦香港中文大學時,正直中國大陸的反右、大躍進和文革時代。中共反右前三年,徐氏在《民主評論》預言靠攏中共的知識份子的悲劇收場。民主人士天真於中共的「自我完善」,引蛇出洞後,反右的批鬥最狠的恰恰不是共產黨員,而是民主派人士。此乃徐氏形容的,知識份子發揮了科舉制度養成的性格所達到的登峰造極。這樣將人民帶進血河淚海整整三十年,直至1979年的改革開放。在這個時代的死結,徐氏不願說這是知識份子最後的命運。徐氏乞靈於中西文化、乞靈於一個人的良知、乞靈於求生的慾望。使之人人腳踏實地,頂天立地。

總結:

東歐鐵幕倒塌和蘇聯解體後,中共冷戰思維仍舊陰魂不散,作為政治上的全球鬥爭意識。相比起以公民意識為主導的社會,中國社會發展仍然停滯。然而,如果以徐氏所言,知識份子的性格一直到現在,依然左右中國歷史的命運。如果說,決定命運的政治與文化還是在這般人手裡(頁201)的話,即中共並不是空降的、不是移民過來的,而是在傳統中誔生,立足於中國土地。《中國可以說不》和《中國不高興》兩書,可謂體現了為國家權力背書的「讀書人」(7)跟獨立知識份子之間的分野。今天國內被統戰的或許並不是人民,而是中國的知識菁英。同時,今日的中共在分贓政治下,只是既得利益者的財大氣粗而已。

註釋:
(1)對時政或政治人物的批評議論。三國志˙卷五十七˙吳書˙張溫傳:「豔性狷厲,好為清議。」
(2)能吞舟的大魚。語出莊子˙庚桑楚:「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
(3)箭所能及的範圍。比喻勢力範圍。
(4)問語氣詞。詢問二者相比,何者優劣。
(5)黃宗羲(1610-1695),號梨洲,明末清初思想家,學者,有「中國思想啓蒙之父」之譽。《明夷待訪錄》黃宗羲撰,一卷,二十一篇。其書論治平之法,分為十三類,大旨在抑君重民,對清末民主思想的興起頗有影響。清乾隆間被列為禁書。
(6)科舉時代考試合格入各府、州、縣學讀書的學生;或中秀才後進入統治階層。
(7)把這一群人稱為「知識份子」實在勉強,最穩妥的稱呼還是「讀書人」好了。(徐復觀,頁202)

參考書目:

  1. 李慎之(1923-2003):《被革命吞吃掉的兒子》,香港:明報出版社,2003
  2. 徐復觀(1903-1982)、李樹青【等】著,周陽山主編:《知識份子與中國》,台北:時報文化出版,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