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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困在別人的夢中,你就完了!」

德勒兹:「困在別人的夢中,你就完了!」

撰文: 曾浩年

德勒兹:「困在別人的夢中,你就完了!」

難道德勒兹的宣稱不只是對某些個別的個人,而是對我們這個時代全部人說的嗎?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不就正正是「別人的夢」?數之不盡的廣告和教育言論教導我們應該慾望什麼,走什麼的路,什麼是有意義的事–我應該是什麼…結果人心靈中的空虛因為這些外來的填補反而被無限地放大–我們什麼都知道了(我是些什麼),所以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但為什麼我就是這些?)。我們的慾望就是慾望別人所慾望(他期望我做什麼…),慾望別人的慾望(他想要這,所以這是值得慾望的…),但面對這個他者卻真正地一無所知?「你叫我做的我都明白…但你真正地想我是什麼?」難道問題不是我們聽得太少,而是「你說得越多,我越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些什麼!」?這個充滿確定性的時代(一切的意義都確定,一切的普世價值已經確立),卻是前所未有地的虛無主義的终極勝利,因為無人知道意義的意義。一切意義的终極保証,终極的擔保人-上帝,在這個理性批評的時代中前所未有地死去/無能。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我們被困在他人的夢中,而是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不是真正是他人的夢。如果我能確切地知道我可悲的生活只是上帝的一個夢,難道這不是前所未有地令人安心嗎?上帝保証了一切,一切的虛假(夢)都有著最真實的存在根據(上帝),這種虛假不會使人不安,這種可以把極個浩瀚的星空和世界都視為幻滅不真,這種確定的虛假就不是是人可以找到最真實最好的心靈寄託?事實上,這種安心的想法可以用一句總結「我可憐且毫無價值的生活的確是假的」「我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內在地/真實地我有一個更真實的存在」

好一部分人幻想通過回到一種前啟蒙的思維-宗教,去逃避自己的毫無價值,宗教對來世(現世的不真和虛假現世的毀滅)的承諾就是最佳的表現,來世這個超越的存在,使令人作嘔的現世可被容忍–重要的是現世背後的那個终極真相。但現代性賦予意識的否定性卻無可根除–當我面對虛無的(或永遠只是“背後的”)承諾時,我無法真心相信它,事實上是,僅僅的單純地去說服自己「我是相信的!」就已經是對信仰的最大出賣,因為就是這個嘗試的存在就已經使人無法和信仰真正同一。用另一種方式說,這是一種對他者(我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為他的的终極信心,通過這個絕對的保証人保証意義的確定)。用德勒兹的說法,可能就是「我們的的確確是在他人的夢中!」但對信仰的真實同一只有回到一種愚蠢的去理性化/去反思存在才有可能,這表示退回到一種低等動物式的存在。復活的擔保人只是“復活的”,即是說,他大可以再死一次。

另一種方式則是完全的虛無主義,完全接受虛假的東西「一切都是假的,也沒有背後的真相!」,拒絕接受背後的真相和超越的存在,這種立場的真相卻不是對現世的否定,而是终極的接受,或是通過否定的動作去接受現世的不可改變性,也就是現代犬儒的基本精神。通過這種否定(價值/意義確定性)的動作,犬儒得到了最大的安心感,或是保持了自己真實的位置–作為一個可以永恆否定一切的终極位置,一切也因此得到最大的確定性「我保証可以否定它」,通過否定絕對保証人的存在使自己可以成為保証人。用德勒兹的說法,可能可以說成「我們的的確確是在他人的夢中,但連這個夢後面的他者的存在都只是一個夢!」

那種前啟蒙思維的保守一轉而可成為恐怖的毀滅力量。由十字軍東征到最後的史大林式客觀歷史進步觀。一切現世的殘忍和暴力都是不真的,它們只是為了那崇高的背後真相(不論是上帝的意志還是歷史的階段–總之就是有一個絕對的他者保証一切意義)所推。「我們都是他人的夢」

事實上就變為了「我們都是大他者的工具」這種將自己絕對工具化的意識卻是一種無比自大的意識。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邪惡只是更大的善的手段…因為,一切都是被容許的。這種工具化的意識就是去責任化的意識–因為我只是工具,所以沒有我的責任…他們是自大的是因為–既然作為一個有限的個體,而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去確定真正的上帝意志是什麼時,這個個體是如何決定自己的行動只是純粹的工具而非出自自我病態的動機?因此史大林主義能完全忽視它們為創造的種種恐怖和殘酷–因為這是歷史自我的一部分,他們的手只是歷史以之而行自己的計劃,因此不是任何個體的責任,也正如那些以上帝之名折磨異教徒的信徒,這些折磨是上帝之怒–事實上如果可以我也想放過你,但是這是上帝公正的判決…

而犬儒則以另一種方式實踐這種工具化或自大,就是說,如果你真的只是一個只是生活在夢中的人,只作為有限的存在,你是在什麼超越的位置宣稱沒有這個絕對的他者?難道這個他者不就可以通過隱藏在你的有限性之中去運作?正如那種老舊的科幻情節,令你知道沒有絕對控制者的東西就是那個控制住一切的,連接住你腦神經的那台愚蠢電腦,把無限的控制隱藏在人把自己肯定為只是有限的之中? 另一種方法說就是,人只能以無限的上帝觀點看自己,才可以絕對地宣稱自己的有限性。(當然一位犬儒者的愚蠢回答就是”是的我連這也無法確定,我不知道”,那一個問題會直接出現–這樣你一直在說的是什麼鬼話?)所以,他們的對立(大他者的有無)根本上是同根同源,源自於一種自大的意識形狀(我會說,這其實是現代性下消費個人主義的一種表現形式)

所以,只「困在別人的夢中」,你還沒有真的完,因為事實上你還是選擇了(設定‘posit’了自己)「我是被困在別人的夢中」,事實上自我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很安心地可以知道自己的存在,在社會中有個位置,在天國中有個位置,有個絕對的位置…留給了自己,你才沒有完,你在他人的凝視中得到了永生(正如那些因為失戀而就要在舊情人面前自殺一樣;他們不是真正地在自毀,他們是幻想把自己的存在,包括自己的失敗永久地烙印在他者的凝視之中-記住你對我所做的!他們是想得到永生)。真正的恐怖,是「我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夢!」或是說-「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夢!」假如,那個難以忍受的生活就是你最真實的全部,又如何?事實上世界的荒謬就是世界的已有全部,沒有深遠的背後真相,也沒有更大的善…你的痛苦不是為你是否夠格進入天國的考驗,也不是歷史必然的邪惡,甚至不是社會為住所謂整體的和諧和更大的公共福祉而有的必然錯誤,例如那些說為著社會的整體和諧必然有不公平的現象產生之類…總而言之,就是說如果你的痛苦根本毫無意義,那會如何?如果真正的出路如果不是要去找出意義(一種齊澤克稱之為“詮釋學誘惑”的行動,總是想找出事件或災難背後的深層意義,把之統合為一個完整的圖像),而是要真正地玩完,是要堅持世界的荒謬,世界的不完整,自己根本沒有位置,那會如何?

約伯式的出路:

聖經中的約伯表現出這種對世界的不完整和荒謬的最大堅持。

約伯是一個財主。

上帝和魔鬼說"你曾用心察看我的僕人約伯沒有?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1:8

魔鬼回答說"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面棄掉你。"1:11

所以上帝就和魔鬼打了個賭,看看約伯是不是真的會因為失去了一切而反叛對上帝的信仰。約伯被上帝搞到家破親亡,身生惡疾,此時約伯的智者朋友到來,都認為這必定是上帝對罪人之天罰但約伯堅持自己無罪和正義。

約伯朋友無法回答約伯對自己有罪的反駁,最终提出了一種终極的回答:

"在神眼前、月亮也無光亮、星宿也不清潔。何況如蟲的人、如蛆的世人呢。"25:5-6

連最純潔的星光在上帝眼中都是不潔的,你約伯作為一個如蛆如蟲的人類竟敢宣稱自己無罪,也不就是最大的罪嗎?也可以用另一個說法說,就是約伯即使是不知道自己的罪是什麼,只是因為你的有限,有上帝眼中你還是有罪的。但約伯堅持自己之純潔。

最終上帝親自出現在約伯前

上帝對約伯說"無知的說話、使我的計劃暗昧不明的是誰?你要如勇士束腰.我要問你、請你指教!"38:1-3|

之後上帝開始講述自己開天闢地之力

"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裏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38:4

這是上帝在和魔鬼打賭後,上帝搞到約伯家破親亡後,對約伯堅持自己無罪和正義的回應。

上帝以講述自己開天闢地之力,令約伯不敢追問後,上帝卻堅持約伯不能逃走而要勇敢地正視爭論:

"你要如勇士束腰.我要問你、請你指教!你豈能推翻我的評斷,歸罪於我,而自以為有理?"43:7-8

那麼,這個人神之間爭論的結果是什麼?事實上最終上帝沒有回答約伯想問的問題,即為什麼一個正義的人要接受如此極端的苦難,結果是約伯認錯了

"我知道你事事能作、你的旨意不能攔阻。誰用無知的言語、使你的計劃暗昧不明。是我說了無知的話,說了那些超越我智力的話。求你聽我、我要說話.我問你、求你指示我。"42:2-4

那是不是說,原來上帝早起有了一個計劃,安排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了約伯所受的苦難的終極意義呢?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如此解讀,因此同時上帝也否定了約伯的苦難本身的意義已被安排,約伯的苦難不是因為約伯有罪。正如上帝對約伯智者朋友的回應,那種「你必定有罪(或你的苦難必定有意義),即使你不知道!」

"我的怒氣向你、和你兩個朋友發作.因為你們議論我、不如我的僕人約伯說的正確。"42:7

即是說,約伯的確是無罪的。

我們應照字面上解讀,上帝的那個統合一切存在意義的計畫,那個約伯使之"暗昧不明"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可以這麼看:根本沒有這麼一個計劃,意義的暗昧不明是這個為一切計劃本身的暗昧不明。

如果說上帝的計劃就是世界的終極意義,事實上約伯的苦難根本亳無意義,它們只是上帝和魔鬼間的一個愚蠢打賭。事實上是約伯對自己的正義的堅持使世界的意義暗昧不明了,他不接受自己的罪,也不接受自己的情況是應得(有意義)的-無罪者的苦難,無意義的受苦的存在是世界本身的意義的空洞-約伯的苦難亳無意義。這是指,事實上只要一開始約伯接受朋友的意見,接受自己的有罪,就不會有什麼暗昧不明,什麼也沒有問題了(可以想像上帝親自到來了多補一句「就說你約伯活該呀」之後微笑地向魔鬼展示勝利的光輝…)。一切都是有序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人只需要去接受。但是約伯的堅持卻使世界出現了空洞-世界可以是亳無意義,你的存在沒有被安排,你的和苦難沒有在(意義)計劃之中。所以最終上帝才出現在約伯前。上帝沒有直接回答約伯的問題,反而是不停地吹噓自己的大能。但這一堆吹噓的說話更像是上帝本身的無能-上帝本人也無法提供為約伯提供他的苦難的真正意義。但是約伯也在上帝的開天闢地之力面前接受自己的無知和無能,約伯接受自己"說了那些超越我智力的話"(約伯的話是“超越自己智力”的是因為約伯應該自己知道上帝“應該怎麼辦做”-不應該降罪於我,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上帝沒有因為約伯的狂妄而發怒,上帝生的氣反而是向約伯的朋友。

事實上,約伯對"自己的苦難是無意義"這個信念的堅持,引導上帝到他的面前。約伯對上帝說了超越自己智力的話,打亂了上帝的計劃(使意義世界的空洞出現)。上帝甚至在約伯想退縮的時候要約伯堅持爭論。在整個爭論的結束,上帝宣告約伯的正確,把一切財產都加倍賜予他。而錯誤的是堅持約伯有罪的朋友們。爭論過程中上帝吹噓自己的大能,看上來更像是一種對自己無能的遮蓋-上帝無法直接給予約伯的苦難一個正當的意義。正正是約伯對苦難的拒絕本身,對上帝的質問中,才使得上帝可以改變世界的空洞,成就真理。所以約伯所說的話,對自己的辨護,并不是因為"超越自己智力"所以就不應該說,不應該問;反而是,約伯通過這個無保証的,走出超越自己極限的一步,才達到真理-了解到的確自己是無罪的,也使上帝要給予回他所應得的

但是,約伯也并不是單純的無罪,因為一開始,他自大地堅持自己的無罪,直接地認為真理是在自己這一邊這個想法本身,妄想上帝/大他者必定是搞錯了,就是一個罪。直接認為自己的純潔,和直接接受自我的罪只是同根同源的自大結構,同時兩者都沒有真正地接受世界的荒謬和不完整性,還是停留在行動的真理是確定的,有保証的。

直到約伯認錯,了解到自己的有限性,真理并不是在自己這一邊,希望上帝給予指導時,上帝卻吊詭地立即宣告約伯的正確;所以應該認識到,約伯的"正確"正是在他接受自己的無能時才完成,由他第一步開始堅持自己的無罪,到懷疑自己,最後希望上帝指導,這是一個不可分裂的過程。如果沒有一開始的堅持(即對上帝的懷疑),約伯希望上帝的指導本身不會成為真理的一部分(因為這時上帝無法宣佈約伯的正確)。而如果約伯一直和上帝爭論,可以想像結果會是亳無作用的-上帝根本沒有直接回應過約伯的問題。

正正是要經過否定上帝的過程,再接受人只能回歸上帝-通過質問上帝,希望上帝給予一個判斷,而不是自大地認為自己是真理的掌握者;雖然上帝本身也沒有答案,但是人本身自大地認為自己是真理的所在也不見不是病態和有罪的。約伯的錯誤是在於以為真理是人自己就可以確定地掌握的。約伯用自己超越的行動補完了上帝的計劃。如果沒有約伯一開始的堅持(和最終對自己病態執著的放棄),上帝本人也無法給予約伯真正的答案。應該說,約伯的由始至终的(最終是亳無保証的)堅持補完了上帝的計劃,使世界重回軌道。才是約伯整個行動的真理性和正確性之所在。這是真正的天人修和。

人如果一開始接受世界的意義,一切便無可改變。

要接受世界的荒謬和空洞,才有真正的行動可言,可以真正的改變。